正文 末章蛇雲(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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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石火槍。硫磺腰帶。“蛇總管”手環。出發前,八哥還將一堆半幹濕的樹葉紮成了火把,卻不點燃,扛在肩頭噔噔走在前麵。路北平知道那是“蛇總管”的樹葉,汁液可以祛蛇毒,熏煙可以驅蛇避蛇。這一回,八哥是動了真槍實彈了。走過石台上那一眼淙淙湧流的“海眼潭”,穿過那一片埋著“平黎古碑”的野林子,阿秋的氣息、聲口似乎撲麵而來。路北平默默拉著阿扁,追著八哥前麵的腳步,幾次低頭,幾次騰跳,轉眼間,便發覺已經陷身在碗角背盡頭,這片遮天蔽地的浩瀚古林裏。

一切幽怨和牽掛,全被扔到了身後麵——真的是幹脆利落地扔下了。剛才出門,阿佩覺得身子不適,阿木要四眼留下陪著。八哥說:他一個學生哥,懂個什麼!阿佩便笑著把他推出門:你放心去你的,現在哪一件事大,我心裏很清楚。路北平覺得自己是既不懂,也不清楚,恍恍惚惚隨著八哥,就踏入了這片大野莽林裏。像是又被命運隨意扔進了一種不可知的狀態中,一個不留神,便被這浩浩蕩蕩而來的不可知,將一切淹沒了,扭曲了,抹平了。

森林就是最大的不可知,它真的能抹平一切。他想。

石梓公,坡儡木,紅羅木,鸚哥楠,香椒槁,竹葉鬆,黃花梨,龍膽角……八哥領行的,不是上一回跟著阿秋入山的那一條舊路,記得那是一片野竹藤蔓如山如牆的坡地;這一次,溝淘壑壑之間,滿眼卻是參天古樹,雖是一樣的藤蔓牽纏,林氣卻顯得清明高朗。放在平日,悠然入山,這裏正是一座熱帶名貴樹材的天然博物館,阿秋又不知該有多少紫檀花梨式的古舊典故好講了。剛才找到那個黑皮小本,他忽然想起阿秋的那句話:平日無人睬我,我就去和我的花梨紫檀說話。告知八哥他們,都說:阿秋就是這個癡呆秉性。一時間,大家都對找到阿秋的確切行蹤,變得樂觀興奮起來。畫在本子裏的那個花梨紫檀方位圖,八哥一眼就看明了。天未黑盡,林子透著一種光源不清的微明光澤,似乎是粗大的樹幹、樹冠轉折著把天光折射入來的,八哥叼著卷煙,步履走得異常輕快,一偏一閃,一步一躍,像是一隻吃透了山林的野豹子。才半支煙工夫,三個人就已經走得大汗淋漓。八哥心情不錯,停下來點煙,讓四眼抽了一口,又讓阿扁抽了一口,對著黑黑的山穀吼了幾聲,隻聽得山鳴穀應,久久回旋,還搭配上林子裏這邊那邊發出來的怪聲,八哥便傻傻地笑,路北平和阿扁,也跟著笑。

一陣穿林風刮過,就有大滴大滴的雨點劈劈啪啪砸下來。避不及,立見一身濕,首先澆熄的是煙卷,三個人又是笑。看看林陰角頭,外麵天眼裏的顏色還是藍湛湛的,就知道下的是熱帶雨林機器自己造的“人造雨”,果然外麵是大氣候,裏麵是小氣候。雨落了沒一陣就停了,便見一團團、一朵朵的濃霧,從樹根樹眼之間慢騰騰地升起來。快走!八哥叫道,瘴氣來了!三個人一頓急走。

腳下的路越走越陡。——其實壓根兒沒有路,隻是八哥的輕熟,穿穿閃閃地很少阻隔,令得路北平腰間別的短砍刀,幾乎又成了累贅。路北平看看頭頂密匝匝的林影,心想:這巴灶山究竟有多少曠野山林啊?八哥、阿木、阿秋他們,連日累月,日日都在裏頭做功夫,似乎尚未動到它的體膚毫發。八哥說他們要“起錨”,及時抽身,看來這大林大野,還將會是久浸荒蠻呢。——“荒蠻”是那個年頭的一個醜字眼。“敢叫日月換新天!”“誓叫荒蠻土地重見天日!”正是眼下兵團開荒大會戰流行的戰鬥口號。難怪那一回阿芳見他一身黑炭似的回到村裏,會這樣嘲弄他:哼,你已經墮落為一個荒蠻的人了!路北平那時候不會意識到,這大野的“荒蠻”,在另一種文明的愚昧之中,其實有多脆弱。事實上,目下四山開荒會戰兵團環峙,巴灶山這片曠古稀世的原生態熱帶雨林資源,沒待他日後打發完那件“講用團”的美差,就已經在地球上消失了,永遠永遠消失了。

林間終於黑透。路北平先是擰亮了身上掛著的長節手電筒,八哥、阿扁身上也各各掛著一支簡易電筒。三柱強弱電光之下,野林忽然顯得空曠起來。身邊所有實有的樹身樹枝、氣根藤蔓,眨眼之間全然沉入了黑暗。黑暗於是成為一種有濃度、有密度的液狀物體,將一切覆蓋浸滿、融解虛化,使得整座山林一下子變得抽象起來。地形、方位、行走方向,頓時又陷入重謎。八哥停下來,用電筒光照了一照黑皮本子上的那張方位圖,再順手拿過路北平胸前的長杆電簡,往前後左右幾棵不同形態的大樹照了照,說:下麵應該有一道山澗,穿過去,再拐過一片山崖,就應該是阿秋找到的那棵紅花梨所在的山埡角。阿秋如果未走,就應該離這裏不遠了。

果然像是聽見了流水聲。聽覺一調動起來,一時間就驚覺山林裏昂昂震響著各種嚇人的聲音:尖厲的鳥叫,厚鈍的蛙鳴,不時間驟然爆發出幾聲不知名的獸吼,錯覺裏好像還總有一個嘎咕嘎咕的拉鋸似的悶沉聲響,在頭頂緩緩流動。一定神,那個聲音又不見了,仿佛就隻剩下恒久的耳鳴。在這眾多聲音中,忽然增多了八哥持續的喊聲:阿秋——你在不在?阿秋——你在哪裏?回我一聲!

回聲隆隆。

憂鬱和哀愁,這時候突然像虎狼一樣撲了過來。

阿扁也扯開了嗓門:阿秋哥——阿秋哥——你應一應我——脆亮脆亮的童音,聽著讓人心酸。路北平沒有跟著叫喚。他不敢叫,他怕自己一張嘴,淚水就要落下來。

八哥一邊走一邊叫著的。那叫聲開始有點漫不經心,他甚至沒有在每一次呼叫的間隙停下來,側耳傾聽可能有的回應。叫聲喚醒了一種希望,卻逼近了一種絕望。路北平拖著鉛一樣重的腳步,落在後麵默默地走。那腳步是被那叫喚聲加重的,每一聲,就添加了一方鉛錠的分量。跳過那道小山澗,八哥持續的叫聲卻突然停了下來,腳步也隨即停下來。八哥緊蹙眉頭的方臉盤出現在他的手電強光裏,問:聽見什麼動靜嗎?一根根皺紋裏,忽然填滿了驚恐。路北平心中悚然一抖,忽然想起上一回跟阿秋進山找牛時,隔著一阪山,聽到的那個令人喪魂的如同陰府行雷一樣的動靜。

——眼前沒有任何動靜,除了那一片喧囂雜遝的林聲。

八哥的回話卻更是嚇人:我是聞見了什麼動靜。四眼,你仔細聞聞?路北平和阿扁都一起抽著鼻子深呼吸。路北平隻聞到一片野林子裏最常有的,由腐葉、漿果和水氣混合而成,像是男人精液一般的清膻氣味,隻是這味道在夜氣裏轉得消淡,不像早晨有露時分來得濃烈。阿扁說他聞出了烤木薯的味道——路北平知道,那是野田七在晚上散發出來的氣味。阿扁說,他覺得肚子餓了。八哥卻什麼也沒說,吐掉嘴裏的煙卷,呼啦一下子,把手上用“蛇總管”樹葉紮的火把點燃起來了。火舌和濃煙一下子吞沒了他的臉,在黑暗中浮雕出一片有豎有橫的肅穆來。那霧裏,果然彌散著一陣陣類似硫磺卻比硫磺更辛辣嗆鼻的氣味。路北平聽見頭頂的林子裏,一群夜鳥被突然熏起驚飛的叫聲。好些日子以後,八哥告訴四眼:他當時是聞見了一股活物的腥氣——是蛇腥氣,甚至是人腥氣。但他怕四眼和阿扁嚇著了,所以什麼也沒說,隻是點著了火。

火光推遠了黑暗。被推遠的部分一時間又更像潮水一樣漫湧了回來。黑暗馬上又成了有活力、有動作的生靈,隨著火苗焰頭的消長,或者起舞,或者躲藏。——應該到了。八哥低聲嘀咕著,應該就是這一片地方了。八哥舉著火把四麵環照了一圈,路北平看出這是山澗邊一片緩斜的坡地,零星的合抱大樹,像是幾個鑽天而立的島嶼,落在密雲一般低矮散亂的灌木海洋之中。火光及處,隱現出山崖的一個轉角,使得這一片山埡因為狹小,反而顯出了一種容易親近的感覺,好像不是偏懸於大荒林的一隅,倒像是水邊窩棚拐一個彎,就可以抵達的小河曲。路北平真的覺得像是聞到了阿秋的氣味——那個晚上,他已經熟悉並且記住了阿秋身上的氣味。這種敏感使得他輕輕叫起來:阿秋!阿秋!你是在這裏嗎?你應我一下!聲音裏一點也不傷感,倒像是在喚醒一個熟睡過去的同伴一樣。路北平果然又繼續叫道:阿秋!你是不是太累睡著了?你醒醒,應我們一下!這持續的呼叫開始讓路北平微微激動起來,卻仍舊是平靜的、深有期待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