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段標立即從床上滾落,跪地俯身不起。
“段標。”神使的聲音空靈幽蕩。
“在,在!”段標俯身應答。
“去陰羅山,殺了它。”它,指的就是混沌。
“啊?”段標抬頭望著神使,他在判斷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殺了它。”神使沒有表情,他的臉上罩著一層黑霧,看上去一片朦朧。
“神,神大人,小的恐怕殺不了它。”段標的雙臂開始發抖。他想起數個月前,黃村的那個夜晚,暴戾的混沌,借著神結禁的威力,屠殺殆盡全村人的慘象。混沌用它那貪婪的大嘴,把人一個一個吃,不,是吸進去,然後用滿嘴的牙齒把人榨碎。那一夜,鮮血浸透了大地,可神結禁遮掩了這一切,除了他段標,誰也沒看到。
神使慢慢的,用一種奇怪的姿勢垂下頭,跟段標麵對麵的貼著臉,冷冰冰的說:“你不去,難道要我去?你必須去!”
這時,段標全身開始發抖。
神使接著說:“黑山魁被我殺了,而且我送到了青纓蛇精的府上,順便附上了你的名帖。不久後,他就會過來討個說法。”
段標驚愕的看著他,說不出話。原來那個時候找不到鎦金狼牙刃,是神使拿去殺了山魁。
“還有,你若不去,我就把你養混沌的事情,公之於眾。混沌吃了你們縣那麼多人,你想想你的後果,千刀萬剮恐怕還不夠贖罪吧?”
“胡,胡說。混沌不是我養的,不是我養的。是你們養的,是你們。”段標語無倫次,想站起身辯解,卻發現自己根本站不起來。
“是誰當年說這條蚯蚓好胃口的?是誰四處尋找屍體喂蚯蚓的?是誰把蚯蚓丟到陰羅山河水中去的?是誰幫忙打開神結禁讓大蚯蚓吃飯的?”神使嘿嘿的笑出聲了。
段標渾身是汗,他想起混沌還小的時候,他養著當寵物玩,喂動物屍體給它吃,後來混沌長大了又找死囚犯屍體給它吃,最後在神使的唆使下,把它丟到了陰羅山河水中。隻是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再次看到混沌從河水中爬出來的時候,已經有水牛般粗細,丈許長的身軀。那一次,混沌當著他的麵,吃了兩個人。最後一次見到混沌,是在黃村,它已然有大象般粗細,數丈長身軀,行走時輕輕掃過的尾巴能輕鬆的推倒一棟房屋。
段標瑟瑟發抖,語無倫次,他想跟神使分辨混沌跟他無關,他不願去殺混沌,他真不敢去。
“你真不想去?你若不去,我也不為難你了,不過狼牙刃跟結禁繩我也會一並收走,你就自己一個人去麵對青纓蛇精吧。”神使口音依然淡淡的,“還有,你縱養混沌幹出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的。”
神使頓了頓,繼續說道:“如果你去除了混沌,我會替你擺平青纓蛇精,青纓蛇精有將近萬年的功力,比混沌厲害。混沌現在重傷當中,你有狼牙神刃與結禁繩在手,怕什麼?”
“神,神大人,你手段那麼好,為啥不自己去殺了混沌?”段標鼓起勇氣問道。
“嗬嗬嗬,你真賤。”神使發出幹枯的笑聲,“卑微的賤人,我告訴你,我要想殺混沌,它早就死一萬遍了。可你別忘了,那隻混沌是你養大的,你不去親手殺了它,難道要我替你去辦嗎?”
“胡,胡說!混沌不是我養大的,不是我。”段標鼓起眼睛,漲紅臉爭辯。
“去殺了它。”神使的話語冰涼,顯然他不願與段標爭論,“限期這個月內。”
雖是隆冬臘月,滴水成冰,可隻著單薄睡衣的段標已是滿身大汗。他就這麼哆嗦著趴在地上直到天微明,全然不知神使早已悄悄離開。
他臥室的牆頭,楠木架上的鎦金狼牙刃散發著點點寒光。
很多年前,他還隻是個武功平平的捕頭,雖然參師學藝得到了一些仙法道術,卻難登大場麵。不過,在這個偏遠的小縣城,有了一些武藝,一點法術,混,也就夠用。他每天吃吃喝喝,在嬉笑怒罵中打發著平淡的日子,正當他準備湮滅一顆不甘平凡的心的時候,他碰到了一個黑衣人。
那天,他在眾多弟兄麵前賣弄法術的時候,碰到一個黑衣人,別人歡呼喝彩,黑衣人嗤之以鼻。他等眾人散去後,追上黑衣人。他本想給他一點點教訓,可他揮出去的磚塊卻拍在自己肥胖的臉上,這一拍,改變了他人生的命運。
他從此學會了招招斃命的凶狠刀法,也到了削鐵如泥的鎦金狼牙刃。他的道法本可以學到呼風喚雨的層次,可惜他的悟性太低,隻能畫畫符,無法驅動自然元素中的風火雷電,可他得到了連神仙都夢寐以求的結禁繩。
黑衣人自稱為“神使”,他對他虔誠膜拜,凡是他的命令無不遵守。
有一天,神使給了他一條肉蟲,那蟲全身隻有一張嘴,像一條大蚯蚓在掌中扭動著。
他要他給肉蟲喂肉吃,要悉心照顧。
他如實照辦。
看到肉蟲食量猛增,長得飛快,他很快樂,因為他替神使幹好了這件差事。
肉蟲第一次吃活人,當著他的麵,把人嚼得一塊一塊的吞下。他一陣陣的暈厥,他想吐,他覺得這不是真的。
可肉蟲吃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吃得多。
以後,每一次肉蟲出來吃人,他都得把結禁繩抖出,製造一個結禁,他不知道有什麼用,他也不敢問神使。
他不知道,結禁繩打開後,任何天眼諦聽,都難以發覺結禁內發生的事情。
黃村屠殺,他擺好結禁繩,戰戰兢兢地窩在地上,他多麼希望這隻是一場夢,一個醒來後全都沒有發生過的夢。血雨成霧,他看到土地廟裏有人在繪畫肉蟲混沌的形狀,他看到畫完後那人躲在香案底下,他以為他能躲過這一劫。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神使為了讓混沌快些吃,從他手中取過鎦金狼牙刃,如影子一般四處竄動著,所到之處無不是將人們身首異處的斬殺。片刻後,村子裏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或牲畜,隻聽到混沌不停的“吧唧吧唧”啃食的聲音。以前捧在手中把玩的肉蟲,如今如一堵牆般立在身旁,巨大的在蠕動的嘴讓段標膽顫心驚。
而今天,自己也要成為這個肉蟲的食物了。
天色漸亮,他洗漱後換了身官府,抓起狼牙刃,準備去衙門。他想清楚了,隻要宰了那個混沌,他的罪孽,不,混沌的罪孽與所有的秘密,都將永遠的隨著混沌的死去而湮埋。
……
“罪惡是不會作繭自縛的。——古羅馬哲學家塞內加”
辛狄在六根寺住下已有十來天了,她身上的傷口愈合得很快,隻是還不能自如的下地走動。黑團在這些日子裏,把寺廟裏裏外外轉了個遍。它告訴辛狄,這個廟很小,就一座正殿,三四間偏房,一個老主持,又黑又胖,天天坐在禪座上打瞌睡,廟裏幾乎沒什麼香客。
一個老主持?辛狄納悶,怎麼她來了十多天,從沒見過這個主持到她房間來過。也許是自己女兒身,他來不方便吧,辛狄心想。
宋君義倒是每天都來探望,不是帶了吃的,就是帶了一些外用的藥物,雖然他知道辛狄說藥物沒用,可他還是堅持帶來。
辛狄腿傷沒有好,每天隻能坐在床上聽他說衙門裏發生的事,說大家都張羅著準備去圍捕混沌。他認真的說著,時不時揮舞雙手,肢體扭動,配合著語言做出誇張的動作。辛狄垂下披散的長發,稍稍歪著腦袋,深褐色的雙眸盯著宋君義的臉,露出淡淡的笑容。
今天,宋君義如往常一樣說完所有的事情,突然問她:“你的腿,能走動了嗎?”
辛狄愣了愣,然後搖搖頭:“還不能。”
宋君義捏住辛狄的右手,掌心相對,他對她說:“如果你以後不能走了,我背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辛狄雙眼綻出彎月般的笑容,她感覺宋君義捏她的手越握越緊,但這一次,她沒有抽出來。
他們就這麼低聲喃語著,不覺窗外已經泛起片片燈火。
“嘭嘭”傳來輕輕的叩門聲,屋外一人說道,“宋大人,天色已晚,寺廟要關門歇客,還請回吧。”
這個老主持,瞌睡醒了就過來催客。宋君義起身做了個無奈的手勢,收拾好桌上的東西,準備走出去。
正在這時,門被“吱呀”一聲的推開,一個黑胖和尚走了進來,滿臉白胡須,穿著青布衫,倒還算整潔。他對宋君義單掌作揖:“阿彌陀佛,宋大人,此廟非風花雪月場所,請大人速回。”
“你…”宋君義本想辯解兩句,後來一想,碰到這樣的和尚,還是算了,“那我告辭了,大師,勞煩你照顧好辛姑娘。”
片刻後,院落裏傳來宋君義騎馬離去的聲音。黑胖老和尚急忙關好院門,快步走回到辛狄的房間,又將裏屋的門關好。
坐在床上的辛狄,瞪大眼睛詫異的看著他的舉動。
老和尚做完這一切,再張開耳朵四處探聽下,確定一切安靜後,噗通一把跪在辛狄床前:“小的拜見白骨夫人!”
辛狄更是驚愕的望著拜服在地的黑胖老和尚,不知他這是演得哪一出。住在這裏,十來天沒見到過他的人影,今天一見麵就是伏地跪拜,她想不明白。黑團此刻也在她肩膀處輕輕晃悠,它也搞不清這老和尚葫蘆裏到底賣什麼藥。
“嘿嘿”黑胖老和尚緩緩抬起頭,打著眯笑眼,“夫人不記得在下,那是再正常不過。隻是,夫人可曾記得一百多年前,您離開隴陽道之前,去過的一趟雞鳴寺?”
“雞鳴寺?”辛狄仔細想了想,好像是有個這麼個地方,至於其它更多的情節,她就記不大清了。
“夫人,雞鳴寺是離雞鳴關不遠的一座小廟,小的就是當年雞鳴寺的主持。”
“哦,雞鳴關。”辛狄想起來了,隴陽道的盡頭就是雞鳴關,唐軍天策營重軍把守的一個關隘。她轉過頭問老和尚:“一百多年前你就在雞鳴寺當主持,你是神是妖?”
“小的是妖,而且是跟您一個類型的妖。”黑胖老和尚抬起頭,繼續說道,“我原本是雞鳴寺的主持,一百多年前,兵荒馬亂中我死於一場流疫。我平生修心向佛,雖無大功,但絕無罪過,可地府判官執意要將我投入畜生道,我出示修行一生的伽藍印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