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野樹林出來後，河鼠、鼴鼠和水獺在大河源頭玩了一整天。
太陽快落山了，綿羊亂哄哄地擠在一起，從細窄的鼻孔噴著氣，甩開精巧的蹄子昂頭小跑。羊圈裏騰起輕亮的白霧，彌散在寒冷的空氣裏。這會兒水獺回家了，河鼠和鼴鼠正穿過田野向河邊走。
冬日的薄暮漸漸籠罩大地，他們繞開耕地，沿著羊踩出來的平整小路向前走，離家還有很長一段路，但是他們憑借動物天生的嗅覺，互相鼓勵：“嗯，就是走這條路回家！”
“唔，前麵可能是一個村子。”鼴鼠邊走邊張望，停下來有點猶豫地說。腳下的小路先前還又窄又細，後來慢慢變寬了，再後來路邊多了兩排整齊的樹木，現在地上還鋪滿了碎石。動物們不常去村子，那些教堂、郵局和小酒館不太合他們的口味。
“沒事的，”河鼠說，“冬天村子裏安靜，大人小孩、貓貓狗狗全都留在家裏烤火。我們悄悄地穿過去，不會被發現的。要是你願意，還能從窗戶外麵看看他們。”
十二月的隆冬，暮色漸濃，空氣更加清冽。他們踏上覆蓋著薄薄雪粉的石子路，輕手輕腳地走進村子。夜空下的村舍像黑色的剪影，溫暖的燈光映著窗格，變成了一個個柔和的橘紅色方塊，歡笑和喧鬧聲溜出門縫，湧上路麵，盤旋在鼴鼠身邊。
鼴鼠像坐在黑影裏的觀眾，如癡如醉，他和河鼠從一個窗子來到另一個窗子，欣賞著昏暗舞台上的連幕演出，那裏有跳動的燈光爐火，圍桌閑聊的農夫，呼嚕呼嚕的貓咪，在大人腿上睡熟的孩子，老奶奶圍裙上閃亮的針線，從一個煙鬥上被磕下來的火星……這世界對兩個動物來說實在五光十色，連河鼠眼裏都流露出一種羨慕。
當他們正被窗簾後麵的一隻小鳥吸引時，寒風忽起，夾雜著雪花，他們感到後背一陣冰冷刺痛，而且腳趾都快凍僵了，這才如夢方醒，意識到離家還有好遠的路要趕。
出了村子，又是開闊的田野，大地那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兩個夥伴不再交談，心裏默默想著推開家門的那個時刻，一步一步走著。鼴鼠被冷風一吹，就覺得肚子越來越餓，一心惦記著熱騰騰的晚飯，強打精神跟在河鼠後麵，由著他給自己帶路。田野的景色在冬夜裏換上了一副陌生的麵孔，河鼠低著頭，微微弓著背在前麵走，兩隻眼睛一刻也不離開伸向遠方的灰色道路，幾乎忘了鼴鼠。
突然，某種東西輕輕刺了鼴鼠一下，那感覺不知來自何處，也難以形容。我們人類，在追求現代生活的過程裏，早就失去了與環境進行細微交流的能力。那種能力，在每種動物身上都是與生俱來，把他們與自然千絲萬縷地緊緊相連，卻又不著痕跡。比如，我們隻是用鼻子“聞”，而動物們則以一整套複雜精細的方式來顫動鼻子，用來“辨認”、“問候”、“警告”、“討好”……當然還有“聞”。
此時此刻，正是這樣一種超乎自然力量之外的東西，穿越重重黑暗，呼喚著鼴鼠。他停下腳步，緊張得直抖，激動地聳起鼻子，捕捉那細不可聞的聲音。那聲音如此溫暖和熟悉，卻又難以捉摸。鼴鼠慢慢走了幾步，再次感受到那已變得像電流般強烈的呼喚。這次他立刻捉住了它，一瞬間，往日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上來，充滿了鼴鼠的心。
家！這就是那聲音的主人！在這個又冷又倦的深夜呼喚著他，從空中落下來輕觸著他，一疊聲的問候，一隻隻小手的挽留，全都向著家的方向！它一定就在附近，就在路邊某個黑暗的角落裏。春季大掃除似乎已經過去了很久，
自從他在那個明媚的春日匆匆離去，看到那條大河，認識了河鼠，就拋開了家，沉浸在新鮮刺激的生活裏，再也沒有回去過，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現在，大大小小的往事變得清晰可見，家的每一個細微之處都曆曆在目。他的小房子雖然又矮小又簡樸，卻是他親手布置的，是他在外麵遊逛一天之後回去休息的溫暖小窩，也是他願意為之操勞的地方。這個家也喜歡他，依賴他，盼他回去。這會兒，它正親切地訴說著自己的思念：“我在這兒，鼴鼠，快回來吧。”
鼴鼠興奮地跳起來：“河鼠！停一下！回來！”
“噢，別玩了，快走吧。”河鼠頭也不回地邊走邊說。
“停一下啊，河鼠，求求你啦！”鼴鼠著急了，尖叫著說，“不是玩！我找到家了，我的老家！它就在路邊，它需要我。我得回去，你不明白，一定得回去！回來啊，河鼠，我求你了，求你了呀！”
但是河鼠已經走遠了，壓根沒留意到鼴鼠聲音裏的痛苦和懇求。他聞到空氣裏有一股潮濕陰冷的氣味，擔心馬上就要下雪了。
“鼴鼠啊，不能停！”前麵傳來河鼠的聲音，“不管你找到什麼東西了，我們明天再來看，現在可不行——天都黑透了，馬上又要下雪啦。這條路我沒怎麼走過，還得靠你的鼻子呢。鼴鼠，快跟上，好夥計！”河鼠一股腦說完，繼續趕路。
可憐的鼴鼠沒有得到理解，孤零零地站在路上，心疼得都要碎了。他覺得難過極了，眼裏溢滿了淚水，馬上就要哭出來了。但他是那種忠誠的動物，從沒想過要丟開自己的朋友。最後他狠下心，不理會那越來越傷心的呼喚，邁開腿追上河鼠，心裏忍受著極大的折磨。
自己的朋友承受了如此劇烈的一番考驗，河鼠卻一無所知，興衝衝地拉著鼴鼠，嘮叨著回家以後要拿多少木塊生火，做什麼好吃的，沒有在意鼴鼠的沉默和傷心的眼神，以為他是累壞了。
趕了一段路後，當河鼠體貼地問鼴鼠要不要在路邊休息一會時，鼴鼠壓抑已久的情緒迸發出來，他先是眼睛濕了，然後嗓子也堵了，一點一點，突然抽泣了一聲，然後再也無法掩飾，悲痛地放聲大哭起來。因為他知道，他再一次拋棄了自己的家，還那麼無情。
這絕望的哭聲太過突然，河鼠驚呆了，不發一言。等了一會兒，他輕輕靠近鼴鼠，拍著他的肩膀，非常溫和地說：“出了什麼事，親愛的鼴鼠？要不要跟我說說，看看我能幫什麼忙？”
傷心欲絕的鼴鼠根本說不出話來，他大聲哭泣著，身子抖得厲害。最後，他終於嗚咽著說：“我知道它是一個……又窮又破的小地方，沒有……你的房子舒適……沒有蛤蟆莊園漂亮……也沒有獾家寬敞……可它是屬於我的小家……我喜歡它……自從我離開家就把它全忘了……可是我剛才聞到它了……就在路上，我怎麼喊你你都不聽……河鼠……我想它……嗚嗚嗚，嗚嗚嗚……你偏不回頭……我隻好丟下它……我的心都快碎了……隻要你停下來陪我去看看它就行了，河鼠……就看一眼……它離得很近……可你就顧著走，就顧著走！回頭看一眼都不願意！啊，嗚哇哇！”鼴鼠越說越可憐，最後傷心得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