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西部(1 / 3)

“往西部去!”

多年前你要是問我畢業後打算去哪裏,我回答你的時候甚至都不用眨一下眼睛。

你或許還要問追著問,“西部?哪兒的西部?那裏怎麼樣呢?”

西部怎麼樣呢?它在我的想象中應該是那樣的:那裏是一片恒古的大地,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天與地之間沒有任何界線。太陽依舊是遠古時代的太陽,它照耀過東部,也照耀過西部,它給男人女人同樣的光照,給老人小孩同樣的溫暖,可僅僅隻有在西部,它從來不曾褪色過,黯淡過,正如西部的月亮,總是明亮的,皎潔的,未曾有過一絲汙染。它們自由,孤傲,卻又像胡楊,像化石一樣的懂得堅韌,沉默。當我在西部,我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故事,我像奔雷一般在大地上奔馳,跟雄鷹賽跑,追逐著疾風,高聲的歌唱,笑傲長天。“我在飛翔嗎?有時候我真的相信我會飛!”

但那會兒我很不自由。我的父母——當然,也許跟你的父母一樣,並不希望我滿世界的到處亂跑,就像他們年輕的時候也不曾到處亂跑一樣,這是一條重要的經驗。他們從一開始,我敢說——從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為我擬定了一個極其粗糙簡單的我的全部人生計劃。老天爺!他們甚至都不考慮你能在世界上生存多久,就在本子上給你畫出了一條道路,在你出生以後,你隻需聽他們的安排,老實巴交的往前去走。比如到了二十五歲那年,必須跟一個你喜歡或不喜歡的姑娘結婚,然後第二年或第三年什麼的,必須生個孩子,必須在一個城市紮根下來,必須找一份又有體麵收入又要打算做他媽五十年以上的混賬工作,必須學會在兩個父母之間的巧妙平衡,不能因為生活的單調枯燥再有其他的衝動和妄想,必須謙卑做人,而且必須如此!年複一年,直到他們慢慢的老去,你的孩子漸漸長大,一個又一個激蕩的時代過去了,又到來了,你卻差不多老的隻剩下一層皮肉和幾根骨頭。

出於對將要出現的這種情形的極度恐懼,我是說,當你還是十七、八歲正當自由闖蕩的時候,你規規矩矩走上了一條指定的道路,並且預見到你七十或八十歲時,或許功成名就,或許一事無成。我是說,你都沒在你年輕時夢想去的那個地方好好待過,你隻是向往它,在你七、八十歲而且衰朽無力,行將就木的時候,你都不知道那個地方到底怎麼樣?

因為這原因,我對自己身邊看到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都感到無比的厭煩。我知道他們每個人現在做的每一件看似正當的事情,到將來不可避免的都隻會有一個結果,就是隻剩下幾根可憐的老骨頭。老天爺!你簡直想不出我有多麼的沮喪,每個人看樣子至少都在極力裝出對生活很快樂很滿意的樣子,而且他們也不打算停下手頭正在做的事情。

那年我十七歲,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很厭煩,頭腦裏顯然比想念女人更想念著西部,我心頭對西部懷著看樣子永遠也不會冷卻的熱情。

我要跟說你一個人,我在潘西中學讀書的時候,教我們地理課的是一個嚴肅的不能再嚴肅的老師。並不像你認為的那樣,他倒不算是個猥瑣的人。你也許跟我一樣,有幸見過那種猥瑣的老師,我是說,他們不僅不怎麼會教書,整節課整節課的除了對著書本念一些枯燥乏味的東西外,還不許你在課堂上做出任何的動作,你要是不小心用手碰了一下你的同桌,剛好她還是個長得挺不錯的姑娘。我說‘挺不錯的姑娘’,是說那種你一看到她就立刻想跟她在一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在上課的時候要是用手碰到了這樣一位姑娘,那麼,這節課上他會用各種方法——比如每三分鍾叫你站起來回答一個天知道有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比如叫你到黑板前解一道從未教過的題目讓你出醜,然後鼓動全班的學生對你大肆嘲笑,總之就是要你的老命,讓你滾蛋!呃,我要說的是,教我們地理課的老師,他當然也可以隨心所欲的做一些事情,比如隨便出個題目讓你看起來像個蠢人一樣,可他並不那麼做。他是那種又高又瘦的人,體型跟麥稈一樣,風往哪吹就要往哪裏飛,我揣摩他可以往自己腳上係根繩子去參加風箏大賽什麼的。簡直瘦的要人命!鼻梁上架著一副黑邊眼鏡,像個學問高深的人。到了每個禮拜星期一的第一堂課,他就很恭正的對我們說:“先生女士們,新的一周又開始了”。這一天他照例穿的是白襯衫,然後星期二是紅襯衫,星期三又是白襯衫,接下來又是紅襯衫,白襯衫,紅襯衫,反反複複,沒完沒了,你從沒看他穿過其他顏色的衣服,你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那樣穿,總之不是為了好玩,我想。他還是一個從來都不把牙齒大麵積往外露出來的怪家夥,講起課來一字一字的,慢聲慢氣,哪怕有時不得不在課上加點幽默話題的時候,他也不怎麼笑的起來,他的的確確是一個挺嚴肅的地理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