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第三宗原被告聽審。
原告爾朱榮站立不動,被告元子攸被喚來。爾朱榮訴道:“北魏末年,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六鎮齊叛,變民蜂起。某奉明帝詔入京,殺胡太後,立少主元子攸。元子攸衣食猶出某所賜,奈何以皇後早產為名,誆某入宮即行殺害。某匡扶社稷有功,為何反為少主所殺?”望著閻君拱手道:“鬥膽問一句,遵照大人這般因果斷法,某來世當報前世之仇?”
閻君道:“爾朱榮,這仇卻報不得。”爾朱榮麵現驚異,將手放下,蹙眉冷然問道:“卻是為何?”他尚未動怒,雙目卻已射出寒光,那啞道童亦向他怒視,目光交接處似有鏗鏘之聲。
閻君正色道:“元子攸雖為皇帝,實則毫無主張,提線傀儡而已。汝不修仁義,殘暴嗜殺,子攸晝夜抱虎而眠,能不自危?不若殺之以自保。況兩年後元子攸被你的堂侄爾朱兆所殺,此乃當世報也,不必多言。”
爾朱榮冷笑道:“‘不修仁義?’若某廣修仁義,便能富貴終老?隻恐某擁兵一日,少主如芒在背一日。可歎某一世英雄,卻枉死於犬豕之手。”
閻君反駁道:“此言差矣,品人重內不重外。你凶暴輕浮,觀天下人之勇怯仿佛皆鐫於麵上。《荀子·榮辱》有雲:‘輕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義之所在,不傾於權,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橈,是士君子之勇也。’元子攸雖聲色柔和,然則不願仰人鼻息,毅然舉事,骨鯁之氣錚然。”
又問元子攸若何。子攸道:“爾朱氏蠻風刮過,北魏傾矣。契胡其罪當誅,然冤冤相報永無止境。某亦無他,心意與元詡兄長相同,願延國祚。”閻君點頭讚許。又見子攸聲喏,起身還禮,子攸道:“某平生最恨奸佞,懇請大人將奸臣法辦,以慰人心。”閻君道:“這個容易。”翻閱案卷,略忖,喝教鬼卒將三人押上前來,便是:元叉、元徽、元鷙。
但見三人赤足跛行而來,蓬頭垢麵,隻著一襲汙穢血腥的粗布羅衫,鐐銬纏身,叮當作響。閻君佯驚,問道:“怎受恁般苦楚?”
元叉伏地大慟,道:“吾等生前罪業深重,死後墮入陰山背後一十八層地獄,索綁繩纏,斧鉞臨身,日夜受那難捱之苦。隻盼早日轉世,脫此苦難。”
閻君歎道:“就斷汝三人來世為父子,身負罵名,終死於刀劍之下。”
元叉詫異道:“吾等已在地獄受苦數百年,為何來世依然背負罵名而橫死,豈非不公?”
閻君麵帶慍色道:“聽爾之言,猶未悔過。汝三人禍國殃民,天條責罰甚重,地獄受苦為死報,來世羈難為生報。待還盡罪愆,方可重入輪回。況來世亦享富貴,可矣。”三人唯唯而退。判官握筆記載無漏。
經初步分剖,三宗案卷立案訖。教啞道童將簿冊捧過來,判官喚來眾原告、被告,閻君從容發落眾人投胎轉世,判官執筆記下姓名、鄉籍、身份、生死。閻君道:“鮮卑族後裔為契丹族,故爾等俱在遼國托生。”
閻君先對元詡道:“元詡,發你托生為遼順宗之子,名延禧,字延寧。幼王梁、燕,二十六歲繼承大統,獨掌皇權,以償前世之誌。然則崇信奸回,自椓國本,群下離心,乃至數敗於寇,棄都遠逃,為前世開門揖盜之報。”
又喚過胡太後,道:“胡氏,你亂國、殺子之罪,罄竹難書。然深自悔罪,良知未泯。發你在蕭氏宗室托生,小字瑟瑟。自幼聰慧睿智,才華橫溢,配與耶律延禧為妃,然終為延禧賜死,為前世殺子之報。”目視階下幼兒元釗,又道:“此幼兒生為你子,喚作‘敖盧斡’,封晉王。你悉心教導他成材,成年後德行高潔,若扶蘇、申生之賢。以償此兒早夭之冤。然則舐犢情深,最終還與你同死。”
又對鄭儼、徐紇道:“汝等與胡太後謀殺少帝,離間爾朱榮及其僚屬,罪大惡極。發在蕭氏宗室托生,鄭儼為蕭敵裏,徐紇為蕭延留,二人在‘廢帝謀立’案中被殺,為少帝償命。”
喚過元子攸:“時勢傾頹,你縱有撥亂之誌,殘喘而已。發你托生為耶律延禧次子,以父子之情續前生兄弟之誼。縱然爾朱榮僭上,亦終究還政與你元氏。”
元叉、元徽、元鷙悚然跪立,神情忐忑。閻君道:“元叉,你秉性貪暴狠毒,在世貪腐亂國。又誣殺太傅元懌,大不祥也。發你在蕭氏宗室托生,名‘奉先’,性情外寬內忌,鼠目寸光,愚蠢而頑。縱歸完顏阿骨打,沮耶律延禧防微之計;又譖殺晉王母子。一生唯‘誤國’二字,留下千古罵名。”
又道:“元徽,你與鄭儼之流相阿黨,害國賊也。爾朱兆奪宮之時,你乘馬奔度,聞帝頻呼,不顧而去。因愧對元氏,故轉世後,與乃父蕭奉先一同為耶律延禧所殺。”
對元鷙道:“你阻止明帝拒敵,爾朱兆入殿,又約止衛兵。京邑破,皆汝之謀。你仕於元氏,卻吃裏扒外。來世教你作蕭奉先長子,死於異族之手。”
此時唯剩爾朱榮。閻君將筆擱在筆架上,坐直,微笑道:“爾朱榮,還為存案不服?”爾朱榮從容言道:“某一生豪勇,眼裏有火,心中無結,臥房之中亦有三分膽氣流蕩。但受‘鈍刀碎割’之苦,終日憋悶鬱悒,推不前縮不後,也忒膿包形麼!陰司斷案,因果相循不提。惟有變性易情某甚不服,真教某英雄做了懦夫。”
閻君笑道:“剛勇則無氣滯於胸,亦易流於淺薄,性柔便憂鬱多思。汝若不改性情,即使敗落亦是悲情梟雄。不如此,難承前世業報。”爾朱榮不再爭辯,轉問:“如何發落?”
閻君朗聲道:“發你在耶律宗室托生,名‘淳’。早享富貴,寵幸冠於諸王之上。‘廢帝謀立’案中殺蕭敵裏、蕭延留,為元詡雪恨。因匡扶元氏,故於花甲之年即位,與天祚帝共天下。汝殺孽太重,來世受盡苦楚,‘河陰之變’死難的胡漢宗親,隨汝托生為宋、遼、金三國臣僚,於亂世中縱橫捭闔,遼國由此內憂外患,令汝疑懼成疾。”
爾朱榮忿然搖頭,頗為不滿,耐著性子又問:“足下適才說某之後便是元姑娘,何意?”閻君摸須笑道:“元姑娘有帝王之份,托生為蕭普賢女,配你為妻,在你殯天之後代攝國政。”
又將北魏末年文臣、武將、名流,都發在現時投胎轉世,良善者安享富貴,奸惡小人罹禍,更有心地險惡、目無家國之流於戰火中殞命,或托生畜類,於壯士出征之時血濺數尺,祭起征旗。皆善善惡惡,報應不爽。至此,北魏宗室案一案三宗恩怨判斷明白,是非曲直分明,因果循環,分毫不差。
發落完畢,元詡、胡太後、元釗、鄭儼、徐紇、元子攸、元叉、元徽、元鷙稽首退下,惟爾朱榮肅立不動,閻君問道:“還有疑問?”爾朱榮手指閻君,冷笑道:“汝一介草民,擅代閻君之職,妄斷陰陽,某一世英雄,也教聽命於你?”怒目電暰,寒光森然。
閻君擱筆於案,摸須坦然笑曰:“足下本是上界天狼星臨凡,在下確實有些僭越。然‘道化賢良釋化愚’,世事皆一理,某非道非釋,惟剖斷是非、因果,為世人解惑耳。內心怎生定奪,但憑將軍。”
一聽此話暗含譏諷,爾朱榮大怒,一揮手,身後擁來幾名部下,便要發作。閻君身側的啞道童怒眼圓睜,口中“嗬嗬”作響似含著什麼,與幾名鬼卒跳上前來要動手,顯是護主心切。兩下發一聲喊,亂雜雜廝打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