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回 拂衣歸來去(2 / 3)

這時帷帳掀開,一名侍衛入內,道:“宮闈之中,休得喧嘩。”話音朗朗,頗含威嚴。雜遝之聲頓止,所有人掀開帷帳走出,對天錫帝斂衣施禮。原來“閻君”是吳用假扮,其他人等皆宮中侍衛、仆役假扮。

天錫帝坐起身,教左右攙下床來。向吳用走近。吳用跪地道:“草民鬥膽妄言,死罪!”適才“閻君”直言天錫帝名諱,又與“爾朱榮”爭執,衛士聞言大驚,手按在刀柄之上,即被天錫帝製止。

天錫帝微笑道:“精彩的一出戲,好一個善斷陰獄的先生。史實明析,剖斷鞭辟入裏,朕亦覺身臨陰司矣。”吳用道:“陛下,小可杜撰因果,托古扮戲,意在講明,是非恩怨乃人世之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何必勞心掛懷?釋然放達,方得清平長壽之妙。”天錫帝滿懷敬意,點頭道:“先生請起。”遂複坐於床榻,呷茶遐思,不再言語。

吳用偷覷,但見他抬眼遠視,若有所思,眉頭卻舒展著,添了幾分釋然,須臾微笑道:“朕覺胸口久壓大石,至今方鬆動了些。皆先生之功也。”吳用連稱“不敢”。

天錫帝道:“古時,秦昭王賜劍白起教其自裁,白起不解,說‘我何罪於天而至此哉?’思忖良久才說‘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阬之,是足以死。’遂自殺。概是非不足勞思,生死隻須看破。”又道:“‘朝聞道,夕可死矣。’但得妙氣盈胸懷,朕死亦無憾了。”言下頗有不諱之意。

天錫帝的精神畢竟好了許多,連日飲食極少,晚間用膳竟喝了參湯、肉粥各一碗。吳用、李逵亦被待作上賓,精細膳食,香湯沐浴,不在話下。

盤桓了一日,天錫帝派侍衛送二人出宮。臨行,天錫帝笑道:“我觀先生飽讀詩書,談吐滴水不漏,決非尋常人。”吳用慌忙道:“小可豈敢欺君。”

天錫帝淡然一笑,不再提此言語,轉道:“先生骨格清奇,若送黃白之物,是辱沒了先生。今有易水硯一方相贈。”吳用從內侍手中接過,細細看那硯台,通體呈暗紫色,碧色點綴,浮雕一龍俯首自池中取水,一鳳翻飛其側,精美古樸。又賞賜李逵金銀、彩緞、玉石,吳用、李逵謝恩,拜辭。

未時,二人啟程南歸,李逵訕笑道:“軍師哥哥,見罷遼國皇帝,鐵牛能吃酒了吧?”吳用眉毛一挑,笑道:“還是不能。”李逵叫道:“要幹的勾當都已了事,又沒些兒差池,怎還不能吃酒,軍師哥哥,你忍心教鐵牛饞這一路?”

吳用道:“兄弟,你道那遼帝真個不識你我的真麵目?他早已看出端倪,隻是無心再造殺孽。你我在鬼門關前轉了一遭,能全身而退已是萬幸。休要生事,就此回罷!”催促快走。李逵歎氣同行。

一路閑談,李逵問:“軍師哥哥,你怎知那個算命的大官是左撇子?”吳用笑道:“我見他背著手時,右手握左手,異於常人。”李逵歪頭一呆,心說:“俺怎麼沒瞧見?”又問:“那又怎知他家中會有和尚?”吳用道:“契丹族崇佛。今國祚將滅,出家避禍偷生之人甚眾,李處溫兩世宰輔,乃京師望族,人丁繁茂,族中出了個把僧尼,有甚麼稀奇?”

李逵聽了,笑得喘氣不勻,幾將嘴邊一篷黃須吹走。見路人向此張望,吳用捏他手肘示意低聲。李逵道:“不知那遼國皇帝還能遷延幾時?”吳用道:“他病體沉重,卻也靠這一口怨氣撐著。滿腹愁緒倏地散去,譬如那寒風中雪人,暖陽一出便即軟癱。怕是時日無多。”歎口氣,雖覺彼是敵國皇帝,但眼見其窮途末路,亦心生憐憫。

燕京街麵繁華,李逵玩心極重,磨蹭走路,看看前方人群輳集,傍外的人踮著腳尖往裏瞅,像是圍看什麼物事,人群不時爆出震天價的喝彩聲,著實熱鬧。李逵哈哈大笑,拽步子向前奔去,吳用哪裏攔得住?

李逵挺胸凸肚橫著膀子硬擠進去,幾人被撞得臂膊生疼,瞪眼就要發作,側頭一看李逵相貌,便不敢則聲。此時見人群圍著偌大一片空地,數十柄鋒利的刀劍錯綜紮刺於地,中間縫隙、通道極狹窄。

一個女童身著窄窄箭衣,足蹬弓鞋,手持長鞭在刀林劍叢中跳躍、背滾、劈腿、摸爬,側身交步,輾轉騰挪,邊上一個中年漢子淩空拋出一隻繡球,那女童看也不看,自劍叢縫隙中舒出一臂,長鞭揮出,“啪”一聲脆響抽碎繡球,便有一陣花雨落下,花瓣拂麵,隱約含香。周遭暴雷也似喊一聲“好!”李逵也喊。繡球接二連三拋出,那女童似燕穿柳林,足不點地在劍叢中翻飛,連衣袂也不沾劍鋒,揚手便吐出門戶,時而“嫦娥奔月”,時而“飛燕臨風”,時而“鳳逐彩雲”,長鞭似蟒蛇吐信,直探繡球,絕不落空。場中落英繽紛,掌聲連連,眾人看得眉花眼笑。

片刻,繡球拋完,女童退下。那中年漢子走到場中,對人群唱個無禮喏,微笑道:“適才是小徒的透劍鞭技。小可不才,也願獻醜。”隨即擎出一根數丈長短的竹竿,舞得“呼呼”生風,突將長竿順勢一掉,“唰”地立在臂膊上,右臂平端,那長竿便似紮在臂上的旗杆,穩穩不動。長竿上鐵環叮叮,彩綢飄動。

先前那女童箭步跟上,一個筋鬥翻上長竿,便如在竿上長大也似,與其親密無間,身不離竿,手腳並用,綽約斜進,不時地打擺子、豎蜻蜓,又蛇行緣竿盤旋而直上,從容而又驚險。須臾至頂,女童掣出雙劍,吐個門戶,舞將起來。劍在手中似一對飄逸靈動的龍鳳,圍著主人飛騰,疾如波濤洶湧,嬌若小雨纖纖,剛柔並濟,動靜相宜。女童雙腿不斷變換姿勢攀住竹竿,配合雙劍舞動。一套劍術舞畢,雙劍斜指,擺個“垂虹西望”的收勢,忽地雙腳離竿,頭朝下落下。眾人驚呼,但見女童一翻身,雙腿又攀住長竿。此乃“載竿”的壓軸動作,極考驗真功夫。

孰料落勢猛烈,又有些疲累,那女童竟掉落了一柄劍。人群唏噓一聲。眾人看那女童也就十歲上下,有此奇技已屬難得,並不計較些微閃失。故女童雙足著地後,人群又喝彩。

女童漲紅了臉,望著師傅,師傅寬容地笑笑,並未言語。隨即放下長竿,唱個喏,將出一個袋子,向人們收些場錢。大家紛紛解囊,也有的扭頭走了。吳用也早已擠進,見李逵看得目瞪口呆,不忍打擾他,隻摸出一塊碎銀放在漢子袋中。

忽聽一個陰陽怪氣之音傳來:“小蹄子,這翻身落總練不好,沒的糟蹋了老娘養你的細糧!”正待循聲去望,隻見一個婦人閃進。此人暴睛圓眼,麵部麻星點點,膚如桑皮,前牙外突,相貌醜陋。偏又畫眉描頰,妝若狗舐。穿一件織金官紅佇絲襖,足映高底花鞋,但此錦衣華服穿在醜婦身上,極像壽衣。醜婦邊罵邊打,手中竹篦雨點般落在女童臀背,那女童瑟瑟縮縮,眼淚簌簌而落,哭叫卻很小聲,顯是平日受慣了氣的。她師傅垂手站在一旁,不敢則聲。

吳用忙看李逵,見他已瞪起牛眼,趕緊拉他後退幾步,道:“兄弟,且問一問。”

一問鄰人得知,原來醜婦叫蘭婆,她的老公尹施水是雜技行中的團頭,燕京左近藝人都歸他管,有些資財。蘭婆生性潑賤,又仗著老公,二人平日盡做些放刁把濫的勾當。管束貧苦雜耍藝人,既刁且吝,少不得排陷良善。人背地裏叫她“扁毛嫫母”,蓋其人性情與扁毛畜生相同,有嫫母之貌而無嫫母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