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又見街巷間走來些行人,多為利索的短打扮,都是尹團頭管著的貧苦藝人。每隔七日為管著的藝人施飯,是尹團頭的慣例,他乘間也收些常例錢。
眾人都進左近一處大宅用飯去了,那大宅正是蘭婆的住處。那女童和師傅也跟了進去。須臾,卻見那女童淚汪汪地捧個粥碗走了出來,怯生生地蹲在牆角下一口口地喝。師傅跟了出來,蹲在徒弟身側,把自己碗裏的饅首、燴菜往她碗裏撥。
這般景象,定是那女童受罰。李逵怒火更熾,捋袖子就要上前。吳用拚力扯住,叫道:“兄弟,你忒實心,不幹你事,你何自強出頭?惹了事,官府來捕,怎生得脫?即便逃脫,我今後也不帶挈你出來了!”後麵這句話才厲害,李逵生怕不帶他耍子,強忍怒氣,與吳用走開了。
耽擱了些時,時已至黃昏。二人隻得尋個客店住下,待明早出城。
卻說李逵一不準吃酒,二不準言語,三不準打架,僅有的幾個喜好全被禁了,深感氣悶。當晚胡亂吃些飯,到隔壁床上躺下,也不掌燈,氣忿忿直挺挺地睡了。吳用也不與他計較,悠然自得在燈下讀書。
李逵哪裏睡得著?翻身都彈起來重重落下,砸得床板咯吱亂響。亂響了百十回,其時已夜深人靜。李逵坐起身來,暗忖自己心中有氣能忍幾個時辰已是奇事,怎能帶入夢中?起身斡開門縫偷覷,見吳用窗上無光亮,定是睡了。心中一喜,躡手躡腳出門,翻牆出院,見外麵天地清涼,月光如水,忽肚腹一努,重重地放了個屁,頓覺渾身舒暢。
李逵本待徑奔那惡婆娘蘭婆的住處,忽見街頭一處酒肆亮著燈光,頓覺饞蟲大動,遂步子一轉奔近前來,見一個小廝在外上著門板,一個婦人在屋裏掃地,十多把杌子四腳朝天放在桌上,顯是要打烊。
李逵喝道:“且慢,老爺吃酒!”那婦人頭也不抬,不耐煩地道:“打烊打烊,明日再來。”那小廝懷抱一撂門板近前,要李逵騰開。李逵叉指劈麵一推,小廝連人帶板“嘩啦”四仰八叉倒地,爬掙起來,一見李逵神情,不敢發作。
李逵大踏步跨進門,那婦人胸脯氣得鼓鼓,瞪眼看他。李逵大喇喇坐下,一拍桌子:“將酒來,老爺嚐嚐。若慢些兒,燒了你鳥店!”婦人忍氣吞聲,教小廝伺候。片刻,酒菜俱全:醬牛肉、羊排、煎魚,灌漿饅首一盤、小蔥豆腐一碟、酒兩角。小廝擺放停當,遠遠地站著看。
李逵腮幫子一甩,風卷殘雲,心說這店裏鳥人可惡,酒食卻恁地肥美。一直吃了六角酒,把銀子拍在桌上,大搖大擺去也。須臾來至蘭婆門首。看看高宅大院,思忖從哪兒進去。
卻說蘭婆、尹施水夫婦,除愛財重利之外,還有一個喜好:扶乩。二人特地在家宅內壁鑿個壁龕,擺放沙盤,凡事在此乩卜。當晚召集朋黨,燒香點燭,請神下凡。虔誠地敬了黃表,乩仙光降。
尹施水整整衣冠,抱拳虔誠問道:“小可夫婦成婚十年,未有子息。未知何時能有子嗣繼承家業?煩請上仙明示。”乩仙“唰唰”大書,近看乃一“馬”字。蘭婆喜道:“馬上有子,哈哈!”咧嘴大笑。尹施水連忙往後仰著身子,躲避蘭婆口中噴出的臭氣,道:“或是馬年、馬月?今年虎年,馬年遲了些兒。要是午馬月,便是明年五月,賢妻,今年八月就能懷上!”也喜不自勝。
邊上記錄生卻皺眉搖頭,連說:“不像,不像!”蘭婆問:“怎地不像?”記錄生道:“你看,這‘馬’字寫得歪斜,筆力頹軟,呈疲累之態。一匹‘累馬’不就是‘騾’字?騾是無種的啊!”
蘭婆聽罷,“呸” 地啐了一口,怒道:“你這窮酸,開口便是糟詞,老娘開罪了你不成?”又教再卜。
尹施水唱個喏道:“小可積德行善,苦心積營,方才薄有家私。隻是‘團頭’之名不甚稱心,縱然衣食無憂,也是個貧賤藝人的頭兒。願家中出仕宦之人,改換門庭。未知幾時可達成心願?”
乩仙不假思索,提筆龍飛鳳舞,乃八個大字:“雙人舁木,草木出土。”尹施水大呼小叫:“看,這番寫得有勁道,上仙定是古之名將!”蘭婆咧嘴笑道:“明年要生一對,雙雙讀書做官!”尹施水道:“‘草木出土’,俺草民的出頭之日到了!”記錄生又說不像。蘭婆麵帶慍色問:“怎地又不像了?”
記錄生道:“‘木’字兩邊各一‘人’,是‘來’字;‘草木出土’,乃是生發之意,《說文》有解:‘生,進也。象草木生出土上。’這是個‘生’字。此字謎寓意‘來生’,意即改換門庭此生無望矣。”
蘭婆大罵:“遭瘟的鳥嘴!悔不改教你這酸臭殺才來記錄,打小兒讀書考不來功名,盡尋老娘的晦氣!”持竹篦便要打。記錄生舉臂招架,陪笑道:“蘭幹娘息怒。多是小生解得有誤,或是乩仙請得不對。再敬些表罷,重複來過!”
黃表不多矣,蘭婆罵罵咧咧轉身去取,尹施水接著燒化餘下的幾張。忽聽“嘩遝”一聲大響,壁龕裏“卟嗵”落下一人,揚起一片灰塵。尹施水唬了一跳,叫道:“爺爺呀,我道黃表泛潮不靈了,卻真個把上仙請來也!”蘭婆幾步跑過來看,驚道:“上仙怎生得恁般凶惡!”
那“上仙”果真猙獰,黑凜凜一條壯健身軀,一字赤黃眉,粗眉下一雙牛眼,麵如鍋底,滿臉橫肉。隻見他“呸、呸”吐了兩口唾沫,揉揉眼,吼道:“甚麼鳥人,拿紙灰迷你爹!”
此人正是李逵,宅院深深,他不知蘭婆夫婦在哪間屋住,攀上屋頂去尋。忽見有個天窗,下有蘭婆的叫罵聲,大喜,不管三七二十一跳將下去,正落在扶乩的壁龕裏。
尹施水戰戰兢兢地道:“上仙息怒。”李逵接道:“誰是上仙,上仙是俺孫子!”撲翻尹施水,掣出板斧照頭就剁。蘭婆見狀要跑,被李逵把來,揪住頭發往板壁上磕,一忽兒眉欞、口鼻、耳朵全是血,脖子都閃斷了。這當兒那扶乩的記錄生、唱生早跑了。還沒施展手腳就了結了兩人,李逵甚覺無趣。呆了一陣,將板斧別在腰際,綽起燭台便要放火。
忽見窗戶翻進一人,定睛一瞧是戴宗,李逵喜道:“哥哥尋俺來了?”戴宗奪過燭台,點頭道:“軍師料你會出來惹事,著我等跟你來。莫放火,休教官府知覺。”
二人同出,果見月光下,鄒淵、鄒潤、段景住候在門外,記錄生、唱生被綁縛結實,躺在地下嚇得瑟瑟發抖。李逵手摸大斧問:“怎不殺了?”戴宗瞪他一眼,道:“軍師不教濫殺無辜,阻攔他報官便是。明日必定事發,我等一早出城。”眾人各回客店歇息。吳用少不得數落李逵,但因殺的是害民賊,也未十分見責。
次日一早,想是蘭婆一案尚未被發覺,城門口盤查不嚴,吳用、李逵、戴宗、鄒淵、鄒潤、段景住順利出城,快馬加鞭南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