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目的地,隻是沿著大路繼續向西。走了三日停下來,這裏是個小小的村子,三麵環山一麵臨水。稀稀落落二十幾戶人家,出門就能看見青山,環境幽靜清雅。
我跟丫頭假扮成夫妻,隻說是家道中落才到這裏生活。我們買了一個小房子,門前種著菊花,讓我想起那句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我剛剛安頓好,王涼竟然找了過來。他在旁邊的房子住了下來,打定主意要照顧我跟五兒。他固執的不肯離開,對外宣稱是我的哥哥。
旁人倒是沒有什麼懷疑,我索性不理睬他,覺得時間一長他就會心灰意冷了。
他帶了若溪的書信來,若溪還不知道我換了住處。我趕緊寫了回信,告訴若溪新地址,卻還是沒有提及五兒的事。
這裏的日子悠閑安適,一轉眼又過了兩年。五兒什麼話都會說,長得竟然有一分像若溪。侄女像姑姑倒在情理之中,可她那股子鬼精靈的勁比若溪更甚,越來越讓我頭疼。
她識破假裝自個“爹”的人是個丫頭,沉默了好幾日,後來竟抱著我小心的哄著,“娘,五兒不要爹,五兒會乖乖的陪著娘,不會惹娘傷心。”
聽見女兒絲毫不追問親生父親,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離開京都三年,我還從未這般哭過。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當初離開京都一個人生下女兒有些自私。這三年,因為有了五兒,我的日子過得充實幸福。可五兒呢?她一****長大,看著其他小孩都有父親,她幼小的心靈該有多受傷!
“五兒有爹,舅舅就是五兒的爹!”王涼推門進來說著。
五兒聽了麻利的從我懷裏爬下來,跑到他身邊抱住他的大腿,“娘,舅舅真是我爹嗎?”她扭頭看著我,眼睛裏滿是期待、興奮,還有一絲緊張。
看著五兒,我的心猛地疼起來,“不”在嗓眼終是說不出口。
一個月後,我收到了若溪的來信,趕忙收拾行李準備回京都,因為若溪在信上說母親病了。
我離開京都這麼久,一直狠心沒跟母親聯係,關於娘家的消息都是從若溪那裏知曉。我知道自己不孝,可每每想要落筆寫信給母親,卻又不敢下筆。慶幸的是娘家人都很好,若溪把我的信給母親瞧了,不過卻去掉了信封。她幫我欺騙母親,說是我居無定所一路遊山玩水,隻能收信卻無從回信。母親打發人四處尋我,卻一直沒找到。
母親的身體一向康健,怎麼突然就得了重病?一定是擔心在外漂泊的我思慮過重,我真是個不孝女!
一想到這些,我越發的歸心似箭。本來一個月的行程,我愣是用了二十天就趕回了京都。
踏進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故土,往事一股腦的湧進腦子裏。三年了,那些人,那些事,竟然清晰的呈現在眼前,半點不曾褪色。
我命車夫去前大門胡同,那裏有個院子,是我當年的陪嫁。院子不太大,我卻因為後院的兩株杏樹喜歡上了這裏。嫁入韓府之後,我沒空過來這邊,便派了個婆子看管。
眼下我不是一個人回來,有些事還要從長計議。我到了前大門胡同,那婆子見了我竟大呼菩薩保佑,說是保佑我身子康複,又用奇怪的眼神瞧著五兒和王涼。
我聽見她話裏有故事,進去後便拐彎抹角的打探。這才知道,原來韓府對外宣稱我身體不好,一直在別院靜養。既然如此,他必定沒有續弦。這般做派是因為愧疚嗎?還是因為如今的他位居高位,不能授人於把柄,明著是正人君子,暗裏卻和那改頭換貌的如煙渡了陳倉。
換做之前的我,根本就不會這樣去想他,也不願意這樣去想。可現如今,想到他們會在一起,我心裏平靜極了。
我吩咐婆子不要把我在這裏的事情說出去,她本來就是我娘家人,自然聽從我的命令。
我又問她關於母親身體的情況,她毫不知情。我心中生疑,安頓好五兒獨自一人回了娘家。
母親見到我抱住我痛哭流涕,我也滿臉是淚說不出話來。丫頭、婆子上前好一陣勸解,我們母女這才漸漸平靜下來。母親瘦了,老了,可身子骨倒硬朗,一定是若溪騙我回來使出的法子。這個辦法雖然夠爛,不過最管用。
我跪在地上跟母親請罪,惹的她再次掉淚。我又見了哥嫂、父親等人,一直到晚飯時候才張羅回去。
母親怎麼肯輕易放人,我知道她是害怕我再次失蹤。我說自己是嫁出去的水,即便是跟他再無瓜葛也不適合住在娘家。我再三強調自己住在前門大街,再也不會不打招呼就走,母親這才打發身邊的大丫頭跟著我回來。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和幾位嫂子就來了,她們見了五兒和王涼都十分吃驚。昨日,我並未把她們的存在說出來。
我讓五兒喚外祖母和舅母,她的眼睛迷惑的在母親和嫂子等人臉上來回瞧,片刻才甜甜的叫了起來。
母親的眼淚再次掉下來,抱住五兒不撒手。五兒年紀雖小卻能感受到人性的真偽,她伸出小手替母親拭淚,還嬌聲哄著母親。
“我的小寶貝在外麵受苦了!”母親見狀越發的悲戚,哭得昏天黑地。
我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場,索性由著母親哭痛快了。半晌,母親才放開五兒,重新梳洗過後才開始逼問我。
我跟母親談了小半日,終於讓她脫口不插手我的事情。不過母親還是幫著他說話,心疼我在外麵獨自生養五兒,又埋怨我太過任性因為一點小事就一走了之。在母親看來,他即便是有錯,也不過是人之常情,況且這三年他一直在四處找我,半點想要了斷的念頭都沒有。
這三年之中,逢年過節他都去我娘家,對待父母雙親恭敬孝順,偶爾父母親有疾還親自侍奉。娘家子侄有什麼事,他都幫幫襯奔走。他一直派人四處找我,這三年逐漸減少在外麵的應酬,風月場所更是一次都不去。
如今眾人都知道,韓大人不喜酒色應酬,有事就談事別扯沒用的一套。
至於那位如煙姑娘,被若溪贖出來換了個身份。她苦等糾纏了他兩年,見到他連麵都不肯見就死了心,去年嫁了個落地的秀才。如今兩個人過小日子,倒是平淡無奇。
我聽著母親說關於他的一切,若說心裏半點漣漪沒有是自欺欺人。
不過我卻沒有被他的舉動所感動,因為當初愛的太純碎,反而見不得一絲的瑕疵。我們的感情就像爬了虱子的華麗袍子,雖然虱子沒了,可穿在身上還是覺得渾身發癢難受。與其膈應半輩子,不如丟開手舒坦的過日子!
可母親卻覺得他對我一往情深,況且我們又有了五兒,怎麼能讓她不認自個的父親?
我央求母親暫時隱瞞下五兒的事情,因為我還沒跟五兒提及她父親的事。孩子雖小卻明白事,一定要慢慢跟她講,免得讓孩子受驚心裏留下陰影。
我們不在一起,可改變不了他是孩子父親的事實。我不會回避這個現實,卻也不會因為這個原因跟他複合。夫妻多年,我冷不丁走了,但凡他有一點舊情也會惦記。如今我好好的回來,是時候見上他一麵,徹底了斷我們的事了。
看見我過的很好,他該放下心中那點愧疚,開始過新生活了。
沒等我想好怎麼跟五兒解釋,若溪風風火火的殺了過來。我知道,一定是母親請她過來勸我。
若溪沒想到我回來的這樣快,三年不見,時光沒給她留下任何的痕跡,她還是那般出塵美豔。
她眼淚汪汪的拉著我的手,沒有提及任何關於他的事。臨走的時候她說,“茹茹,我們是好姐妹。我尊重你的決定,過不去心裏的坎勉強在一起也不會幸福。隻是你別再走了,我們都惦記傷心呢。”
我哽咽著答應下,想到母親哭得快要昏死過去的情形心中劇痛。我既自私又懦弱,不敢麵對就逃走,讓關心我的人難過。
我在心裏琢磨怎麼跟五兒說,可事情往往不在預計之中。
轉天,我陪五兒在院子裏玩兒,他就突兀的出現在門口。我心下一滯,暗道該來得總要來。定是母親耐不住,終於把我的行蹤透露給了他。
三年不見恍如隔世,我怔了一下隨即笑著請他進來。他的眼睛從我的臉上挪到五兒臉上,又挪到旁邊的王涼臉上。
“爹爹,這位伯伯是誰?”五兒脆快的聲音響起來,我瞥見他的臉色難看極了。
這丫頭越發乖張,平日裏都喊王涼幹爹,今個兒偏生把幹字去掉,分明是瞧出什麼故意為之。
他的臉登時變成了調色盤,從青到紫,從紫到黑,從黑到灰,最終恢複常色。
“丫兒,你幾歲?”他上前一步盯著五兒問道。
五兒似乎被他的眼神嚇到了,躲在王涼後麵隻探出個小腦袋,小手還緊緊抓住王涼的衣襟,一副依賴的模樣。
“兩,兩歲。”說完五兒好像害怕的垂下頭,隻有我知道這小家夥心裏打的壞主意。兩歲不假,不過是去年的事!
他的眼神倏地變得陰鷙幽深,散發出來的氣息讓人生畏。這麼多年在官場打滾,他倒是有了不怒而威的架勢。眼下氣場全開,讓人不敢對視。
“我們談談!”他斂住氣息,扭頭朝著我說著。本該是應詢問的話,生生說成了命令的語氣。
我知道他在盡力壓製自個的情緒,眼下顯然不是談話的好時機。可還不等我說出拒絕的話,他竟然一把攥住我的胳膊。
王涼見狀要上前,我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沒事,你看好五兒。鬆手,我們出去找個清靜的地方談!”後一句話是朝著他說得,語氣一如他那麼強硬。
他下意識的鬆了手,估計是被我的語氣鎮到了。我們夫妻這麼久,我在他麵前一直都是溫柔順從,如今這般他不習慣吧。
之前因為我愛他,願意被他引導,心甘情願的被他命令。現在,他沒有權利命令我,我也不會再給他這個權利!
他的嘴唇張了張,最終扭身出去。我瞪了一眼正在壞笑的五兒,無奈的搖搖頭轉身。
門口停著一輛馬車,他正襟坐在上麵,我遲疑了一下踩了春凳上去。夫妻這麼多年,還假裝避嫌就太作了。
他低聲吩咐車夫出發,然後伸手把車簾放下來。登時,逼仄的空間裏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氣息。
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我想抬頭迎上他的眼神卻真的沒信心。我在心裏暗罵自個沒出息,三年前,我可以麵對他輕鬆的說出“如煙”這個名字,三年後,我在他見到五兒之後竟然心生膽怯還有愧疚。
我在心虛什麼,我又沒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情。即便是做了,也跟他沒什麼關係了。在我臨走的時候已經寫了和離書,我們三年前就不再是夫妻。
想到這裏我抬起頭,迎上他深邃的目光時心猛跳了一下,隨即趕忙錯開,把車簾揭開一條縫邊看邊問,“去哪裏?”
“就這麼不願意看見我的臉?”他低沉的問著。
我假裝充耳不聞,隻一個勁的往外麵瞧。三年沒回來,這幾日又沒空出門,京都的變化還真是大。
“拋頭露麵成何體統!”他伸手把車簾遮擋嚴實,又冷哼了一聲,“不過這對於你來說算不得什麼,停夫再嫁的事情都做得出來,被街上的男人瞧幾眼又能怎麼樣!”
我從未聽過他說這般刻薄的話,登時一皺眉,“停車,我要回去!”
車夫是他的人,哪裏會聽我的話。馬車沒停依舊朝前跑,他卻冷笑起來。
“怎麼?怕跟我出來時間太長,你那個小白臉奸夫吃醋不高興?方才我帶你出來他連個屁都不敢放,定然不會把你怎麼樣。”
“請你說話的時候學會尊重別人!”我聽見他這樣罵王涼,心裏的火氣騰地一下就湧上來。
我本來不想跟他爭吵,既然成不了夫妻也別做仇人。可是他怎麼會變得這樣刻薄,嘴巴毒的不得了。一口一個奸夫、小白臉,別人在他眼裏就這樣下賤?
“怎麼?心疼了?”他絲毫沒有想要收斂的意思,“你我夫妻十多年,還從未見過你為了我這般激動。他那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模樣哪裏好了?你拋夫棄子就為了找這麼個玩意兒?”
看著他咄咄逼人的眼神,聽著他不堪入耳的話,我的理智跟著漸漸消失。
“他不是這世間最好的男人,可對於我來說卻是最好的!”
看著他緊抿著嘴巴眼睛冒火,我覺得胸口的憋悶散去了不少,“他會一直陪在我身邊,隻要我有需要必然會放下手中的事奔回來。他從來不看其他女人一眼,心裏隻有我一個人呢。他陪著我看日出,看夕陽西下,我們過著平凡又幸福的生活……”
“三年能看出什麼?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對!有些人十多年才露出真麵目,我是吃一塹長一智,這次不會再看錯人!”
我挖苦心思試圖用最惡毒的話刺傷他,迥然忘掉了想要跟他好好談談的初衷。
“你……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他一副恨不得把我咬死的表情,豈能容我得意太久?果然,他說不過我竟然開始動粗,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疼得我快哭出來。
三年不見,他怎麼連最基本的君子風度都不見了?看著他眼睛通紅的模樣,我心底有些忐忑起來,莫非他要動手揍我?
“現在知道害怕了?”他咬著牙哼著,身子探過來,那張臉近在咫尺。
馬車雖然寬敞,我卻無處可躲,也掙脫不開他的鉗製。
“你想做什麼……”我膽怯地問著。
他捏著我的手慢慢鬆開,正當我要長出一口氣的時候,他突然把我摟在懷裏,嘴巴欺下來。
“唔唔。”我掙紮著,手腳並用捶打他。
可他絲毫不在意,摟著我的胳膊越發的用力,我有些上不來氣,微微張開嘴巴。
他便趁虛而入,舌頭竟然伸了進來。酥麻悸動的感覺襲上心頭,我漸漸無力,心亂,腦子更亂!我們多久沒這樣親吻了?八年,十年?或許更久,我記不清了。
隨著我們在一起日子久了,早就沒有了當初的激情,這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也被遺忘。
他的霸道讓我想起了還未成親的時光,我們總是偷偷約會,每每到了無人之處他便迫不及待的抱著我親吻。我總是害羞的掙紮拒絕,可每次都會被他攻占的丟盔卸甲,最後無力的癱軟在他的懷裏。
“老爺,到了!”我被外麵車夫的聲音驚醒,這才發覺他鬆開了我的嘴唇,而我整個人偎在他懷裏。
馬車一溜煙跑了,荒山野嶺隻剩下我們二人。
想到把他激怒的後果,我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這裏連半個鬼影都看不見,跟他硬碰硬沒有什麼好處。
我任由他扯著往前麵不遠的山上走,一路的風景陌生中帶著點熟悉,等到爬到半山腰看見那棵綴滿香囊的大樹,我終於認出了這個地方。
十多年沒來,大嶼山變化非常大,不過山上這棵合歡樹卻還是那般枝繁葉茂。多少年來,這裏流傳著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有情人若是在這棵樹上係上香囊,裏麵裝上想要實現的願望,十年後再次找到深埋樹下,那麼這個願望就一定會實現。
本來就是個傳說,況且十年足以讓有情人勞燕紛飛,正如當年的我們,即使在一起也早就忘了當初的美好,忘記了這合歡樹下的承諾。
我的心微微刺痛起來,抽出手輕輕走到合歡樹下,他仰著臉笑著把香囊係在樹上的樣子出現在眼前。
當時的他抱著我逼問,香囊裏麵裝了什麼願望,我不說,他就一個勁的親我。
“說出來就不靈了,十年之後你就會知道。”我那般說著,可這句話終是成空。
他大步過來,在樹上細細的找著,下麵沒找到他就往上麵爬。看著他堂堂正一品的殿閣大學士,把袍子掖在腰上手腳並用爬樹,我說不出來心裏是什麼滋味。
滿樹都是各色各樣的香囊,五六個人合抱都抱不攏的大樹有上百年的曆史,上麵的香囊不計其數。十多年前掛上去的那個,哪裏能找得著?
既然他如此執著,那麼就由著他去。等待他耐性磨沒了,自然就會放棄。
我找了塊青石坐下來,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太陽落山天色漸晚,我已經看不清他的身影。
他爬得那麼高,就不怕摔下來嗎?我站起來,感覺腰酸腿疼肚子餓。
可這半山腰連個路過的人都沒有,更別說代步的馬車,難不成我要用腳走回去?
我正在四下張望,就見他麻利的爬下來,兩手空空在我意料之中。
“我讓人帶你去吃飯、休息,前門大街那邊不用擔憂,我會打發人去交代。”他拍起手來,不一會兒就從樹林後麵出來個婆子。
我跟著她轉到樹林後麵,那裏有一座小房子,地方不大卻挺幹淨。飯菜已經擺在桌子上,冒著熱氣。反正我也走不了,索性吃飽喝足再說。
等到我吃完飯,婆子又把洗澡水準備好,我問她話她不回應,隻用手比劃著,原來她是個啞巴。他不見蹤影,這房子裏隻有我跟啞婆,眼下天色暗下來我隻能住下。
好在床鋪幹淨,上麵的被褥一看就是新的。那婆子又把自個的鋪蓋卷放在地上,讓我多了些踏實的感覺。這深山老林,還是多一些防備的好。
第一次在山裏過夜,耳邊傳來清晰的蟲鳴的聲音,風刮過樹梢的聲音,甚至似乎還能聽見落葉的聲音。沒看見他吃飯、睡覺,他還在找香囊嗎?強迫自己不去想,可還是忍不住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