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瑾是長子,承襲了他父親的性子,少年老成不苟言笑。剩下的三個兒子一個賽一個的頑劣,每每從學裏回來,都要把府裏鬧騰的亂哄哄。我為了他們頭疼,又要應酬各種場合。成親十多年,他變了,我也變了!
不過,天底下的夫妻大都如此,若溪夫妻是異數,我不該心生羨慕懷有抱怨不滿。
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庶子,成為朝堂之上的權臣,能夠始終堅守自己的誓言,我還有什麼微詞?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我曾經以為預見了我們的終點。可是,強烈的預感讓我覺得,我們已經走到了盡頭。
那晚,他滿身酒氣的回來,我卻聞到其中若有若無的胭脂味道。這麼多年,他在外麵應酬從不找女人。偶爾有推脫不掉的場合,回來也必然跟我解釋。可是這一次,他不僅沒有說什麼,還有些躲閃的進了淨室洗漱。
我什麼都沒有問,對他越發的體貼入微起來。我想讓自己相信他,相信我們一同走過的十多年的時光。
沒有任何風言風語,不過我能感覺到他的變化。冷眼看著他的心跟我漸行漸遠,我的心慢慢墜入深穀。
我在壓抑,在等待,壓抑內心的痛苦,等待他停住遠去的腳步回到我身邊。
可是,他似乎並未察覺我的心意,我的假裝在他看來就是不知曉。我一皺眉他便知道我心裏想法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我的心漸漸跌入穀底,他眉眼間的光彩是因為另一個女子!
祖父去世,我哭暈過去,隻有這個時候我才能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場。
他摟著我輕聲的安慰,眼中滿是憐惜心疼,愛意卻少得可憐,這並不是我所要的!愛情變淡相互依靠著過日子我可以忍受,可我不能忍受他心裏有了其他女子。
我不想用過往的甜蜜來挽回,如果我們曾經的愛情需要提醒才能讓他想起,我會覺得自個太可憐,太卑微。
哭過了,我的心稍微得到了些許的平靜。轉眼到了我的生日,因為祖父剛剛逝去我沒有任何心情擺酒席,吩咐身邊的人也都不許提及。
不過若溪還是悄悄送過來小物件,母親和嫂子過來坐了一會兒。
那晚,我吩咐丫頭準備了清淡的酒菜,靜靜地等著他回來。
丫頭、婆子早就被我遣了下去,我一個人坐在燈下回憶著跟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回憶到五年前停止,最近這五年,我竟然找不到關於我們的任何甜蜜回憶。
門外有動靜,抬起眼,他邁步進來。他看見桌子上的酒菜臉上露出一絲疑惑,我的心痛了一下,他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十多年來,他從未忘記過任何一個有紀念意義的日子,特別是我的生日。
“你還沒吃晚飯?方才跟他們喝了幾杯肚子裏正空落落,我陪你吃一些。”他眼中有愧疚閃過。
這麼多年,他早已經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可眼下,他卻抑製不住心中對我的抱歉,這說明了什麼?愧疚越多,證明他的心走得越遠。
我讓他先去洗洗換身衣裳,雖然他身上的酒氣明顯,卻還是掩蓋不住那一縷獨特的幽香。這種味道持續了將近半年,一直沒有變過,我清楚這表示什麼。
聞著其他女人留在他身上的味道,我無法跟他麵對麵安坐。
我為自己斟了一杯酒,給他倒了一杯蜂蜜水。一杯烈酒下肚,火辣順著嗓子直衝到胃裏。
“慢點喝,快要嗆出眼淚了。”他見了輕聲說著。
我聞言笑了,心卻刺痛起來,又自斟自飲了一杯抬眼說道:“說說如煙姑娘吧。”
他手中的水杯突然掉到桌子上,滿張臉都是驚慌失措。我看著他的表現,心卻平靜下來。
“沒有弄髒衣裳吧?”我拿出錦帕輕輕擦拭著他的手,一如往常的關切體貼。
他攥住我的手,讓我聽他解釋。
解釋?我根本就不想聽,因為我知道他想要說什麼。無非是他跟那位畫扇樓的如煙姑娘沒什麼,不過是跟著同僚去應酬喝酒才認識。如煙姑娘是落魄的小家碧玉,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她賣藝不賣身是個清倌。他們在一起沒做過任何有違禮教對不起我的事情,不過是談天的知己罷了。
我把手抽回來,盯著他的眼睛,“韓晹,你說過永遠不會欺騙我。現在我問你,請你一定要誠實的回答。你們認識是因為推脫不開同僚的應酬,那麼你們之後的單獨見麵是不是因為你對她的欣賞?她一個小家碧玉落魄到煙花之地,可她如高潔的蓮花出汙泥而不染,你是不是對她多了幾分憐惜和讚賞?她是畫扇樓的頭牌清倌,周旋於朝廷重臣之間,她對於朝事的獨到見解是不是讓你震驚?
她像一朵解語花,理解你在朝堂上的步步為營,體諒你麵對家庭瑣碎的無奈,又從不要求你什麼,她逐漸走進你的內心占據了不可替代的位置,是不是?她入你夢的次數越來越多,你想到她的時候也越來越多,是不是?
你是個重情義重承諾的男人,斷然不會丟棄結發妻子,可是你也忘不掉她,是不是?每當你從她那邊回來,見到我你總是心生愧疚,那是因為你動了心,是不是?”
他一直試圖打斷我的話,可聽著聽著開始沉默不語,最終臉色難辨的低下頭。
我站起身,輕聲的告訴他,書房裏的被褥已經鋪好,天色不早請他早些休息。
我快步往內室走,聽見後麵跟過來的腳步聲,說道:“我好久沒睡個安穩覺了,讓我好好睡一晚吧。”
這一夜,我睡得很踏實,一夜無夢。
第二天醒過來,他已經去上朝了,丫頭說,他留下話會早些回來吃晚飯。
他一向說話算數,這一天回來的挺早,看我的眼中滿是抱歉、後悔、慚愧,還有不易察覺的決絕。我知道,他下定決心不再見如煙了。可是他的心呢?眼裏再沒有如煙,心裏卻再也不能忘記這個人!隻屬於我一個人的韓晹不在了,真悲哀!
他迫切的想要說話,我打斷他,讓他坐下吃飯,“我們好久沒坐在一起吃晚飯,有什麼話一會兒再說。”
我給他布菜,他看起來沒什麼胃口,卻半點不推辭的全部吃光。即便是我夾了他最厭煩的胡蘿卜,他都不眨眼的吃下去。這樣隱藏住自個的情緒喜惡,我們之間,早已經變了模樣!
這頓飯對於他來說是煎熬,好不容易吃完,我發現他偷偷長出了一口氣。
我親手為他沏了茶,遣走丫頭、婆子,我們之間早晚要談一談,躲避不是辦法。
再決定跟他攤牌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做出了決定,不管他如何行事,我都不會改變心意!
當我說出“和離”二字的時候,心裏沒有意料之中的刺痛,竟然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他震驚地看著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能明白他的想法,倘若是世人知道了我的選擇,估計都會說我瘋了。
韓晹早就不是十多年前小小的庶子,他是****響當當的人物,跺跺腳地都要顫抖顫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用來形容他如今的風光最恰當不過。
這些年他在官場曆練的越發深沉,舉手投足都散發著成熟的魅力。本身他是讀書出身,又有一股子溫文爾雅的氣質,自然是非常受姑娘家歡迎。
我知道,假如我們和離的消息傳揚出去,必定會有不少大家閨秀爭搶著嫁進來。
在世俗的眼光中,他並未做錯什麼,我不該這樣咄咄逼人還說出和離的話來。男人去風花雪月的場所很正常,他又信守了承諾,身體始終對我忠誠。在被我揭穿之後,他毫不遲疑的決定斬斷情緣。
“我錯了,你別生氣!”他帶著乞求說著。
生氣?難不成他以為我在以退為進,我在撂狠話發泄內心的憤怒?
我看著他笑了,“你一吃胡蘿卜就不舒服,吃多了一喝熱茶就會發癢難受,方才為什麼要吃下去?因為你覺得對不起我,即便我做出更過分的舉動你都會承受。你要覷著我的臉色行事,不能說想說的話,不能做想做的事,甚至不能動想動的想法……長此以往,你會憋屈鬱悶,也許會心生對我的抱怨。趁著我們還沒相互生厭,趁著我們都還顧念舊情,到此結束吧。
我們走到現在的地步不能全怪你,我也變了,不再是你心中純粹的女孩。你的人在我跟前,可心裏卻裝了其他女人,我受不了!你我夫妻十多年,我替你生養了四個兒子,如今他們都長大懂事,懷瑾更是能照看弟弟。我雖生於閨閣之中,卻不甘這樣一輩子,想著能有機會去外麵見識一番。
如今,你我夫妻緣分已盡,我們都還對方自由之身。人生苦短,前半輩子我相夫教子,自問盡到了該盡的責任;下半輩子,就讓我隨心所欲的活著。你若是覺得虧欠我,不妨多給我些銀子和家產,等我在外麵累了、倦了,走不動了,就回來安享晚年。”
“你舍得我們夫妻多年的情分?舍得四個孩子?”他滿臉痛苦的極力說服。
我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現在分開,還能給彼此留下個好念想。至於孩子們,我跟懷瑾談過了,他會替我好好管教弟弟。況且我是他們的母親,血脈相連,走到天南海北都更改不了。懷宇三個打小就頑劣,若是我不在,他們或許能懂事些。我主意已定,明天就先搬到別院去住,你無須多言!”
“你先去散散心,其餘的事以後再說。”他知道我脾氣上來有些倔,想要等我冷靜冷靜再說。
他卻不知道,這些話,這個決定並不是我臨時起意。
第二天,我坐著馬車去了別院,隻帶了一個丫頭在身邊。到了別院門口,我上了早就準備下的另一輛馬車,命人把一封書信送回府去,然後一路朝西行。
信封裏放著的是和離書和一張紙,上麵隻寫了兩句話,“你忘了我的生辰,應該也會很快忘記我!難以忘記的是當初心動的感覺,相信我們都會很幸福!”
馬車很快就遠離京都,我痛徹心扉卻欲哭無淚。他問我怎麼舍得?我怎麼能舍得!十多年的感情,同床共枕生養兒子,拋開這一切的時候剜骨抽筋,我早已鮮血淋淋。
不過再疼也好過離心離德在一起,當初我就曾對他說過,若是他愛上其他人一定要告訴我。到時候我會選擇離去,保留最後一絲尊嚴,沒想到多年前的一句話成為今日的預言。
馬車突然停下來,我揭開車簾,看見若溪站在前麵的亭子裏。我對她沒有絲毫的隱瞞,她知道我的想法和決定。
我下了馬車,朝著她笑了笑。她眼中卻轉著淚水,拉著我的手說著:“別笑了,好難看!”
“答應我,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的下落,不然我會跟你失去聯係!”
“嗯。你一定要寫信回來,我會替你保密。”她答應下,“當事者迷,旁觀者清。你出去散散心也好,等到你想明白了再回來。你跟十一弟有許多共同的幸福回憶,誰都無法取代!你們之間的愛情在沉寂,並不是消失,你們都無法放下對方。他活該著急上火,擁有的時候不知道珍惜,眼下沒有人會可憐同情他。你放心,我替你出氣!”
“不用,我想要放下。”我不想跟她多說,上了馬車繼續趕路。
我跟丫頭全都換上男裝方便行走,馬車一直行了快一個月才停下來。這裏是個小鎮,大大小小的河流在小鎮上穿過,上麵架著各式各樣的小橋。岸邊楊柳依依,古樸的弄堂,隨處可見在河邊淘米、洗衣的人們。她們全都操著軟糯的鄉音,就連空氣中都飄蕩著濕潤的感覺。
京都的繁華喧囂讓我煩躁,這裏的寧靜,鄉裏鄉親間的和睦,讓我一眼就喜歡上了。
我在僻靜的弄堂裏買了一個幹淨的小院,雇傭了一對老夫妻幹幹粗活連帶上夜。這裏民風淳樸,夜裏即便不關門都沒有偷盜之人。
住了幾日,我便和四周的鄰居熟識起來。東家打上新鮮的魚送過來,西家收了時令蔬菜拿來,前院王嬸做得小鹹菜最入味,我時常讓丫頭過去要一些。
我懂得禮尚往來的道理,買了好東西左右鄰居都有份。
三個月之後,我換回了女裝。左右鄰居見了卻不見驚訝,原來她們早就看出端倪,覺得我孤身一人到了此處必有難言之隱才沒戳破。
王嬸更是送了辣口的鹹菜,說自己懷上老閨女的時候就愛這個味,我肚子裏這個十有八九是個姑娘。她還讓我放寬心,鄰居們會照顧好我。女人在外本來就不容易,何況我還有了身孕。
其實我並不是有意隱瞞,隻是我自個也是才知道而已。這兩三年,我的月事不怎麼規律。從京都出來,一路之上我都在緬懷痛心,到了這裏又安置新家。等到我發現異常的時候,小腹已經微微隆起。
我盼女兒盼了好久,沒想到她竟然選擇這個時候到來。我想切斷對他的念頭,可老天爺卻偏生把他的骨肉再次送到我身邊。難道正如若溪所言,我們割舍不開嗎?
我靜下心來什麼都不去想,安心等著肚子裏的小家夥來到這個世界。不管我們是否分開,這個孩子都是老天爺的恩賜,我要把她生下來。
若溪的信依舊每個月一封,我在回信中刻意隱瞞下有身孕的事情。
她出大價錢把如煙從畫扇樓贖了出來,還替她按了一個清白不錯的家世。如煙改名換姓,剛開始還有人議論,不到半年的功夫,眾人就把這個人忘記了。我對這件事沒有興趣,京都的一切都被我拋去了。
若溪在信中沒提及到他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我越發喜歡上了小鎮緩慢的生活節奏,沒有大家族的瑣碎,沒有應酬的虛偽,整個人放鬆下來。
我的肚子吹氣似的大起來,之前生養過四個混小子,我心裏倒是挺踏實。
懷胎十月一朝分娩,鎮上隻有一位穩婆,丫頭把她請了過來幫我接生。
這孩子沒出娘胎就開始折騰人,生她哥哥們的時候都很痛快,到了她這裏卻死活不出來。肚子疼了三天三夜,我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昏迷過去的時候感覺下麵一鬆,恍惚聽見孩子的哭聲。
我沉沉的睡了過去,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中,我似乎回到了多年之前,生四個兒子時的情形在眼前閃過。生四個兒子的時候他都在產房外麵守著,進來都是先看我,然後才想到孩子。
我們一直想要個女兒,生下四小子的時候,他頗有些失望。現在他終於有女兒了,應該會高興的不得了吧。
我睜開眼睛,看清楚屋子裏的擺設,這才從方才的夢裏清醒過來。離開京都快十個月,我從來都沒想起跟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可是在我最虛弱,最無助的時候,他還是趁虛而入。
十多年的感情斷然不會一下子消失殆盡,我告訴自己,這跟正常。
這裏比不得韓府,我身邊隻有一個丫頭。這裏很難找到合適的奶娘,我的奶水很充沛,索性就自個奶孩子。
抱著女兒入懷,看著她的小嘴一下下的吮吸,這種感覺很幸福。我喜歡照顧女兒的感覺,等我出了月子,便把照顧孩子的事情全都包攬下來。
我給孩子做衣裳,頭上裹著花圍巾去河邊捶打衣裳,漸漸,我徹底融入了小鎮的生活,成了眾多媳婦兒中的一個。
勞作讓我的身子逐漸結實,原本身上的贅肉慢慢消失不見。這裏空氣濕潤,四季如春,我的皮膚也水靈起來。竟然有媒婆****說親,對方死了妻子沒有孩子,不嫌棄我帶著女兒。
說到那人我還認識,就是隔壁王嬸的兒子。這裏地方小,靠近****的邊緣,禮數規矩沒那麼繁瑣。都是一個鎮上的人,出來進去點頭問好,偶爾說個話都正常。他是秀才出身,為人謙和、博學,誰家有事需要動筆墨都來找他。鎮上沒有大夫,他略通醫理,人畜有病都請他開藥方。
五兒出了疹子發熱不退,他守了兩天兩夜,我心中對他很是感激。
他在縣裏做文書,是鎮上有名望的人物。我聽說不少姑娘都想嫁給他,可是他都沒答應。
我在眾人眼中不過是個可憐的帶著女兒的寡婦,況且早已經絕了情意,這輩子打算清心寡欲的過日子。我回絕了媒婆,有意回避跟王嬸的接觸。看見大馬車停在她家院子裏,我就連屋子都不出。
王嬸親自送了青菜過來,拉著我的手說道:“我們家沒有那個福氣,都是涼兒癡心妄想。別看你們主仆穿著布衣吃著粗茶淡飯,這通身的氣派可不是我們這種人能高攀的。我罵涼兒,他偏生要試試,你別挑理往心裏去。做不成婆媳,我們還是鄰裏,你不用刻意躲著我。”
聽見王嬸豪爽的言語,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再故意躲閃未免顯得我小家子氣。
那****從河邊洗衣裳回來,正好跟王涼走了個對麵。我朝著他點點頭,錯身就要離開。
他卻突然喊住我,神情有些別扭,“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不過我想要個機會。我不清楚你究竟遇見了什麼事,不過我卻能感覺出你心裏有傷痛。我願意等,也不會給你任何負擔,也不會後悔。”說完也不看我,匆匆忙忙就走了。
這算什麼事,我可不想因為自己耽誤他的親事。王嬸著急抱孫子,他這番話讓我有了負擔。
進入冬季,五兒咳嗽流鼻涕,反反複複鬧了快一個月。我本不想跟他有太多的交集,可鎮上沒有其他大夫,到縣裏來回折騰又怕五兒病情加重。
王涼為了給五兒看病,早晚往返於鎮上和縣裏,我心中著實感激抱歉。
五兒這丫頭見慣了他熟識起來,看著他逗弄五兒的樣子,我便知這地方不能再住了。
等到天氣轉暖,我吩咐丫頭收拾行李,帶著五兒離開小鎮。房子留給老夫婦二人看管,我沒有說準什麼時候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