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構樹堡算上新住戶柳上惠一家,剩五戶半,大狗叔一家,村子小姨子一家,石匠趙二建一家,我家,村長他隔三差五上小姨子家住一宿,算半戶。
村長和小姨子這事在構樹堡,不,全旗鼓鎮都傳得沸沸揚揚。倒不是因為姐夫和小姨子相好這事有多八卦,是因為村長趙小強是旗鼓鎮的首富。
五戶除了我家不搬遷的理由稍有點說不出口外,其他幾戶似乎理由都很充足。
我家不肯搬遷的真實原因是爺爺堅決不同意,他堅信我家破房子的位置是個無與倫比的風水地,我讀了十幾年書,自然不肯把這理由說出來,讓大家當笑話傳。鎮上辦事員問我不搬遷的理由,我說沒理由就是理由。
趙大狗家一大一小兩理由:一是因為兒子,在小山村都已經這樣勞心費力,到鎮上大地方,誰知道武瘋子趙半狗會惹出什麼大禍事,一棍敲死別人,賠不起。二也是因為兒子,半狗到處找著要看電影,怕他看電影把自己看丟了。
新構樹堡人柳上惠他爹聽說現在比市長的官都大好多,白線在他家別墅門前縮回了二十多米,他家不需要理由。
石匠趙二建理由很簡單:他妻子兒子的墳塋在這,再多的補償款他都不會搬遷。但也留了一個口子,有人替他把妻子兒子找回來,他可以考慮。別人從這句話裏基本可以認定這是一個半瘋癲的人,但我理解他,他為了鑿那些上山的石頭階梯,沒日沒夜花了整整九年時間,從我懂事起到我當著他的麵喊:“我要操你老婆。”
剩下村長小姨子一家很搞笑的一個理由:她家院子裏有一池溫泉,冬天可以隨心所欲洗澡,如果鎮裏能安排她家的新屋子裏也有溫泉,她立馬就搬。繼任的旗鼓鎮邊鎮長知道她愛洗澡後,答應安排她到鎮上最大一家浴室工作,待遇從優。村長小姨子灑脫地笑了笑回鎮長大人說,我家溫泉水有硫磺味,洗澡可以不打香皂,浴室裏的水能比嗎?
堡裏一到天擦黑,就靜靜一片,尤其是到了冬天。
晚上九點,我聽到樓下有脆脆的咳嗽聲,是奶奶。
我趕緊關了電腦,下到樓下洗腳。
奶奶的嗓門大,我怕驚到懷孕待產的花花。
一個多月前‘花花’被村長家的大狼狗‘霸王’硬上弓。我看著牠受孕的,預產期應該是這個月月底,牠馬上就到關鍵時刻了。
形容我奶奶的嗓門,構樹堡有四句流傳很久的順口溜:桂鳳(奶奶)小娘(姑娘)一聲嘔(喊),全堡雞狗繞道走。趙金桂鳳一聲哭,整個六月無熱頭(太陽)。
前兩句描繪的情形我幾乎天天領教,後兩句所形容的,我小時候見識過幾次。
我爺爺是旗鼓鎮的棺材頭,負責替死人穿衣服,下棺材,死人在棺材裏躺好後,唱一句:“這是誰誰的,你走好啊!”蓋一床棉被,兒女多的,動輒幾十床。我聽到第十八床的時候,已經很不耐煩了。
我奶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生了大女兒我大姑姑後,就跟著爺爺去領哭,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職業哭喪人,這活難度大,難到我複述起來都很難,我……試一試吧。
小時候,我老是肚子餓,所以老是盼著鎮裏能死個有錢人,這樣我就可以跟著去吃幾塊白切肉,扒拉幾碗白米飯。
一連幾年,死的都是窮人,都請不起我奶奶。
那年夏天,好不容易終於等到死了一個,死的是村長趙小強的老娘,人家家境好,我奶奶自然在受邀之列,自然後麵跟著我和我兩個妹妹。
等我們吃到肚子滾圓,我奶奶天籟哭聲傳來了,我沒想到奶奶一上來就這樣悲傷,一開哭,我已經悲從中來。
《構樹堡送葬調》四分之二節拍、哭腔:
“咪……來;咪來,哆西拉;咪來,哆西拉;咪拉拉,嗦咪;咪拉拉,嗦咪;來……哆。”
這曲填上不同的哭詞,可以反複吟唱,根據現場不同的情形臨時組織,多以敘述逝者的不容易和誇讚死者的美德為主,隨便歌頌一下活者的孝順。哭累倒氣時,自由在小節間添加哽聲咽聲。
“銀絲姐喂,儂命真苦好,好歹把兒女養大,儂喂不爭氣,天喂不開眼,銀絲喂。十月懷胎,頭個月喂……”
第一小節唱罷,村長一家已經全部哭倒在靈柩前。
十分鍾後,我兩個妹妹早就已經哭成了淚人兒,我怕她倆被白米飯噎著,拉著她們一直逃到聽不到我奶奶的哭聲為止。
因為村長出價高,我奶奶那次一口氣哭了二個時辰。村長紅腫的眼泡一個月後才稍見退卻,當天下午,構樹堡下起了大雨,下了一個六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