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探皇宮尋跡覓妖蹤鬥文明生出海下國（下）
海下國的由來‘麟之為靈昭昭也！’①，麒麟乃是瑞獸。天地開辟之初，天開與子，地辟於醜，人生於寅，隨之萬物皆生。百獸以麒麟為長，百鳥以鳳凰為先。麒麟優遊於西方，不知經曆了幾世幾劫。其時，天下萬國，但有現興旺吉祥之兆者，麒麟鳳凰便去現身降瑞。是以，麟鳳現、兆祥瑞，天下皆知麒麟是瑞獸，鳳皇是瑞禽。中原唐虞之世，麟鳳遊於東土，真個風調雨順，歲稔年豐，百姓安居樂業。其後，東周戰國，中原戰禍連年，無一日安寧。至周靈王時，中原魯國降下個聖人來，便是孔子。孔子名丘，字仲尼。曾‘刪詩書，定禮樂，讚周易，修春秋’，門下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後世儒家尊之為至聖先師。卻說麒麟得此佳兆，以為中原將出明君，從此安寧，便來東土降瑞。麒麟降於魯國，豈知那些無知愚民，哪識好歹。因見麒麟身材高大，身上有圈圈點點的紋理，隻當來了一條‘身上帶錢的牛’，正是好吃的野味，棍棒齊下，將個珍奇瑞獸，生生打殺。麒麟無端遭此橫禍，心含怨憤，一靈徑回西方玉架山文明洞，誓興儒教，倡導文明，自稱為文明天王。天王既在文明洞宣揚文明，日積月累，野性日漸淡化，文明規範習以為常。傳下數代，好個文明洞，洞中之民，人人溫文謙讓，真不遜於東土中原。過往神聖，無不交口讚譽。便是佛祖，也稱道麒麟功德無量。人怕出名豬怕壯！文明天王名聲既顯，便有人心生嫉妒，要來惹事生非。來者是個妖精！說起來這個妖精真有些來曆。他前生是東土西漢時的一個書生，天資聰明，讀書過目不忘，琴棋書畫無所不能。雖說他才高，可生不逢時，正值王莽當權，朝廷盡是王莽親信，全是些貪贓枉法之徒，若不施舍錢財，又無裙帶關係，誰來用你！不覺年過四十，功名無望，又家道中落，貧病交加，嗚乎！魂歸地府去了。書生魂入豐都，滿腔怨氣，徑到森羅殿外擊鼓鳴冤。閻王聽罷書生的申訴，思忖多時道：‘官家仗勢枉法，曲煞人才，此類事如今多如牛毛。待那些官死了，魂歸地府，寡人加重懲治就是。’書生道：‘重罰他是他罪有應得，我等難道白受冤屈不成！’閻王點頭道：‘也說得是！隻是你受屈之事已經過去，如今又不在人世，如何補償得了呢？’書生道：‘今生是他為官，枉屈了我等百姓。來生當教我為官，他等為奴，也受如此一番冤屈，方算得公平。’閻王想了想道：‘冤冤相報倒也不必。來世你想為官，此事倒可斟酌。’命判官拿過生死簿來，檢看一陣道：‘你生前處世尚無大惡，教你投生到豪門大族也罷。’提筆寫了批文，交判官道：‘照此辦理。’判官領書生下殿，交小鬼帶他去投生，言明是投生為禦使熊福泰老爺的衙內。小鬼領書生出了枉死城，到了三岔路口，路邊有個茶棚，女掌櫃招喚道：‘過來，過來！喝碗湯去！’說著話，端過一碗熱氣騰騰的湯來放在櫃台上。這湯就是孟婆湯，女掌櫃的便是孟婆。投生之魂，喝下這碗湯，就忘卻今生之事，好一心隻顧來生。豈知該當有事。這小鬼常來常往，便與孟婆有些勾搭，一見麵就忘乎所以，眉來眼去，隻顧說些風話，忘了告訴書生，這湯要一口氣喝完。書生見他兩個黏糊沒完，等不耐煩，捧起碗來猛喝一口，隻覺眼前一陣發白，心中模糊一片，放下碗，轉身就走。迷糊中，不辨東西，徑往西去。豈知這路口東西岔道，東去是人道，西去是畜道。書生誤往西去，轉眼進了畜道輪回。他嘴裏還隻叨念：‘熊福泰、衙內！’果真就投進了熊腹之胎，又‘丫類’了，生下來是個雌性熊仔。書生隻喝了一口孟婆湯，迷糊了一陣，便又記起了前世種種。如今成了熊身，悲不自勝，又錯在自己，怨不得別人。思來想去，隻好先去修行，待修行得道，方好說話。於是進了深山老林，尋了個幽靜洞府，苦苦修行。好在前生讀書甚多，如今都還記得。這一肚子學問投效皇家不得，便好留著自用，將那些佛經、道經、易經、雲藏、秘笈之類，都想出來仔細揣摩。山中不計寒暑，也不知過了幾百幾十年，三三行滿②，修得道成。隻不過德行不多，未得正果，乃是個妖仙。雖說如此，她自認讀得書多，高人一等，沒把那些學識淺薄的仙聖看在眼裏。熊精既自命不凡，便打起了個文明大王的旗號，標榜她非同一般。鄰近妖精聞知，都來捧場，倒也風光了些時。如今聽說西方玉架山文明洞的文明天王聲名顯赫，別的不說，這‘天王’之名就勝她‘大王’一籌，心中不忿。又聽說佛祖也稱道天王功德，更覺義憤填膺，便要來尋天王一決高低。按文明禮法‘先禮後兵’，差兩個童兒司棋和司琴到文明洞來下戰表。司棋、司琴來到文明洞，拜見文明天王，說明來意，遞上戰表。天王覽畢，心想，哪來的野妖精，敢盜用我文明之名，公然與本王分庭抗禮，‘來而不往非禮也！’批了回書，約大王明日午時，到文明洞前的玉架山一比文明深淺。到次日午時，天王身著錦袍，頭戴儒巾，手執摺扇，命丫鬟如詩、如畫捧著文房四寶，早早到玉架山前相候。少傾，便見大王身著儒生打扮，司棋、司琴捧棋負琴相隨，一路彩雲冉冉而來。兩個見麵一拱手，各報姓名。看那大王，雖著男裝，原是個女的，體態豐盈，看去雖不見嫵媚，也還透著些秀氣。這邊天王，英俊瀟灑，風度翩翩，一表人才。未曾交手，這人才長相，天王就把大王比下去了。實在說，天王乃是麒麟，大王是個熊精，這風度氣質，不言而喻，天生便有些高下之分，不足為奇。大王一擺手，開言道：‘你叫文明天王，我叫文明大王，都稱文明，誰真文明？口說文明，未必文明。真有文明，亮出文明。比試文明，看誰文明。贏了文明，是真文明！’天王被她這一串文明弄糊塗了，猶豫片刻，答道：‘既說比試文明，就得文明行事，不得作出有辱斯文的事來。’大王道：‘那是當然，比文明，就不要動拳腳刀槍。’他兩個商定，要鬥文不要鬥武！大王又道：‘成者為王敗者賊！勝敗之事也要先說明白。勝者為主，敗者為奴。你若敗在本王手下，你和你那洞裏的小妖當全歸本王治下。本王若敗，也要依此。’天王想了一會道：‘就依你！’大王一拱手道：‘痛快！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本大王對天起誓，言若無信，天打五雷轟③。此處你是主，我是客，客隨主便，請了！’天王不再多言，命如畫捧過文房四寶，提筆揮毫，筆走遊龍，頃刻成畫一幅，乃是馬踏飛燕，隻缺右邊後蹄。對大王一拱手道：‘大王請看！’下筆著蹄，一提手臂，道聲：‘疾！’便見馬蹄下一燕穿出，那馬一收前蹄，全身豎立，引頸長嘶，騰空而去。大王道聲：‘筆落驚風雨！好！’走過來，提筆在手，微微一笑，揮筆著墨，立時畫就，卻是一隻丹頂鶴，隻留下眼珠未點。對天王一拱手道：‘天王請看！’下筆點睛，一提手臂，也道一聲：‘疾！’便見那鶴眼珠一轉，振翅抬腳，起舞一回，一聲長鳴，衝天飛去。天王道聲：‘書成泣鬼神！佩服！’這一回合打了個平手，不見輸贏。輪到大王出招，天王道聲：‘請！’大王也不謙讓，對司琴一招手，司琴捧過琴來，除下琴囊，見是一張桐木古琴。好琴！色如古銅，潤如蒼玉，扣之聲清如磬，尾上尚留著些兒焦痕，若非司馬相如所藏，定是蔡伯喈留傳④。司琴將古琴安放停當，大王過來取撥操琴。看她尖尖玉指，撥畫撚挑，始則其聲委婉，如涓涓細流，便覺輕風漸起，微雨濛濛。繼之弦聲轉急，琮琮琤琤，如急流險灘，便見風起雲興，山雨欲來。有頃，琴聲激昂高亢，吰吰然，如瀑瀉千尺，一時，風雨雷霆，排山倒海而至。此刻，天昏地黑，但聞急促弦聲、隆隆雷聲、風聲雨聲，此起彼落，如後浪推前浪，愈推愈烈。眾人屏息而觀，惴惴如臨深淵。忽聞裂帛一聲，琴聲戛然而止，立見雲散天開，風停雨住，依舊朗朗乾坤。天王點頭讚許，接過撥片，略加思索，手按琴弦，輕挑慢燃。隻聽樂聲悠然而起，如春風初度。轉眼之間，眾人仿佛已置身深山幽穀，流水潺湲，竹映清泉；一叢春蘭獨出溪畔，玉立亭亭，出世超凡，似在臨溪照影，幽幽地散發出‘王者之香’⑤。眾人齊喝一聲彩。略過片刻，弦聲漸促，嘈嘈如燕語鶯啼。恍惚之中，已身臨十裏荷塘，綠柳拂岸，翠荷隨風；幾枝芙蓉出水，臨波欲舞，花中君子，真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⑥颯爽桌立，一展風姿，觀之令人賞心悅目，寵辱皆忘。眾人嘖嘖連聲，卻聽曲調漸轉深沉，淅淅瀝瀝如雨灑梧桐。俄而颯颯秋風起，露凝霜重，百花紛謝；眼前卻現出一片秋菊，姹紫嫣紅，抗傲霜寒，點破這淒涼和荒漠，‘衝天香陣透長安’⑦，又成就一番景象，令人耳目一新。繼而，琴聲轉清，委婉又含著剛毅，原來朔風凜冽，大雪紛揚，茫茫雪野，寂寥落寞；沉寂之中，忽見梅開嶺上，‘疏影橫斜，暗香浮動’⑧繁花滿枝，笑傲風雪。眾人看得出神，都道：花中高士，清姿神韻，果真不同凡響。琴聲悠然而止，白日重現。大王也鼓掌道了聲：‘妙！’。這第二回合，細品雖也有些雅俗之別、文野之分，卻也難分高下，算是又打了個平手。接下來該天王出招。天王命如詩捧過一冊詩鑒，教他隨手翻開一頁。天王和大王看過，乃是‘神智’⑨一類，二人點頭會意。天王低頭沉思，提筆寫出八個字：about:blankaboutabout:雙手遞給大王道：‘大王請看！’大王接過，看了多時，點頭道：‘是一首五言絕句，且聽我念來：山高流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