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西側的洗衣院裏,一個三四十歲的婦人正拎著一隻木桶艱難地,一步一停地向前挪著。
她的身板單薄嬌小,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手裏的那隻粗苯的木桶卻足有小腿那麼高,裏麵裝了大半桶井水。
“阿娘!”李源急忙搶上前去將木桶拎住,嘴裏埋怨著:“少裝點水,你這身子骨可不敢這麼折騰啊!”
婦人一扭頭便看到了兒子的笑臉,濃濃的慈愛從她那對猩紅的眼眸中溢出來。
她便是李源的阿娘,大都督裏洗了十六年衣服的一名洗衣婦,一名出身南蠻山寨的小女奴。
她名叫阿蕾,一個大眾化的蠻女名字。
阿娘這個稱呼本來也隻有南蠻才這麼喊的。
“哪有這麼嬌貴!”阿蕾的手冰涼,滿是血口子的手背與李源掌心的老繭一擦而過,那聲音如同兩塊粗礪的砂紙互相摩擦。幾粒深紅的血珠子冒了出來。
錘錘酸痛的腰,站直了身子。才過三十歲,她的臉上已經有不少細紋,頭上幾根白發,憔悴得讓人心疼。
李源的心就像針紮了一下。
“你去把藥熬上!”將阿娘支使開,李源麻利地將牆邊一溜排開的七口大缸全都灌滿。
“先吃飯了!”阿蕾擺好飯桌吆喝一聲。
一大碗雜七雜八的剩菜,一盆米飯。這就是倆人平日的飯食。
“幸好帶了些好吃的。”李源從懷裏摸出一大塊烤肉,隨手撕成肉絲放進阿蕾的碗裏。這是鐵甲暴熊的腿肉,雖然早已涼透卻很美味。
“你吃,你還要長身體,阿娘吃了沒啥用。”
“整整一頭熊都被我吃掉了,早膩了,你身子弱,補補。”
……
就像天地下所有家庭的飯桌上一樣,筷子在母子倆的碗間來回往複。
嚼著冷硬的米飯,李源向裏屋瞥了一眼。洗衣房裏堆著的衣服足有半米高。都是家丁奴仆們的。打眼一看,他便估摸出來:“二百來件,阿娘今天又得洗到天黑。”
等藥熬出來後,李源從懷裏掏出一枚小瓶,滴兩滴濃綠的藥汁在藥碗裏。看著阿蕾咕嘟咕嘟全都喝下去,順手遞上一塊蜜餞。
“這藥太貴了,一個月得花五十多兩銀子呢,就是富貴人家也吃不起的。”阿蕾滿心舍不得地說:“以後可不敢再買了。你年紀不小了,該娶媳婦了。阿娘是個沒本事的,其他人又指望不上。阿娘不能拖累了你。”
李源暗自苦笑:“哪裏是五十兩銀子,單那一滴藥引子怕是就得五六兩。”
這事萬不能讓她知道,嘴裏笑嘻嘻地寬慰著:“娶媳婦是必須的,我李源的媳婦且得仔細扒拉著挑呢。需得漂亮、賢惠、出得廳堂下的廚房,最最重要的便是得合阿娘您的意。
至於錢的事用不著您操心,缺錢了就進山一趟,平日裏還在東市開了一個小店麵,拱您吃藥綽綽有餘。”
阿蕾並沒有被兒子的笑臉逗樂,依舊有些鬱鬱:“阿娘連累你了,要是沒有遺傳了阿娘這雙紅眼珠子……”
“別這麼說。”李源截斷了她的話,將她的手暖在掌心:“別管什麼紅眼珠綠眉毛的,隻要是您給的都是最好的。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醜。隻有您在身邊,我出門打拚才有意義。”
咣當!一聲巨響,洗衣院的大門猛然踹開。將阿蕾嚇得一哆嗦。
謝鬆當先走進院子,一躬身,身後一大群人湧進了洗衣院裏。
被圍攏在正中的是一名三十多歲的婦人。麵容姣好圓潤,滿身的金玉,就連湖綠色的長裙上都用金線繡出大朵的牡丹花,然而卻看不出絲毫的庸俗銅臭,隻有煌煌的貴氣。
她的眼神寧靜祥和,無喜無悲,就像廟裏的菩薩,萬事不縈於心的樣子。
這個婦人正是大都督府的當家主母謝氏,當代鎮國公謝景運的胞妹,李源名義上的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