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佑宸的辦公室極簡,除了桌椅板凳以外,也隻有一排挨牆的書櫃,書櫃裏嚇死人的大部頭書不是軍事理論就是機修修理,無聊得讓人生不出看第二眼的心思。
姑娘起先還有些緊張,大抵也知道自己是被一群老狐狸推出來當炮灰的,唯恐說錯一句話,走錯一步路,她甚至偷偷瞄了一眼光腦上的注意事項,微微揚起一個公式化的笑容,大概還在心底為自己打氣,看得副官覺得不忍直視。
陶佑宸好脾氣地揮了揮手,“走流程的安慰話就別說了,直接進入正題吧。”
那姑娘慌忙地收起光腦上的筆記,將那個“骨灰盒”遞給陶佑宸,“骨灰盒”是對“遇難家屬委員會”遺物盒的戲稱,遺物盒四四方方,通體漆黑,細看之下表麵還帶著星星點點,看起來形如星光幽微的宇宙,陶佑宸伸手扣住了那個盒子。
“帝都紫宸星時間6月10日,在天鷹星‘眾神之柱’附近打撈上光腦芯片,經確認是林兮棠小姐的遺物,芯片以‘遺書模式’呈現,抬頭為‘陶佑宸少校閣下親啟’,根據聯盟《隱私保護》的規定,現將此物裝交給陶少校您,請您確認後簽字。”
姑娘這一段話背得溜得很,她遞過來來的是一張光紙,紙上是約定俗成的表格,陶佑宸填起來駕輕就熟,他在前線的那幾年給林兮棠遺書,更是收到過無數遺物,茫茫宇宙星艦船隻都渺如塵埃,星係縹緲如同滄海一粟,恒星爆發也不過是留下轉瞬即逝的光回聲,遑論浮遊般短暫的人生。
遺物盒的確能被恰如其分地稱呼為骨灰盒,古時沙場尚且能夠馬革裹屍,而在無垠的宇宙裏哪裏去尋碳基生物的異體,以後這個遺物盒就是林兮棠的衣冠塚。
陶佑宸筆耕不輟,下筆如飛,可惜每寫一劃他都能感受到深深淺淺的寒氣,順著握筆的右手一路侵襲到肩下三寸的左邊,終於,在最後一欄裏,他的手被凍住了。
那一欄是“簽收人關係”。
有那麼一瞬間,陶佑宸腦海裏一片空白,往事匆匆一撇,以至於他不知道該怎麼定義和林兮棠之間的關係,往日他填的最多的無非是上司或是同事,但林兮棠肯定兩廂不占,舔著臉說是親朋好友,林兮棠九泉之下若有知大概也會死不瞑目,配有伴侶之類的選項更是萬萬不能觸碰的雷區。
他借著光筆在手上一轉的功夫,掩飾了那一時片刻的空白,最後挑了個中規中矩的“友人”。
這個全能的詞彙敷衍到不近人情,像是能把他們之間三年的感情一筆勾銷。
“陶少校,節哀。”
大概是此刻陶佑宸眼裏的哀痛都要奪眶而出,姑娘下意思地說。
“無礙。”陶佑宸把光紙遞還給了姑娘,轉頭朝著自己的副官道,“替我送送。”
陶佑宸的潛台詞大概就是短時間之內別回來了。
門被帶上的聲音響起,陶佑宸手掌壓在遺物盒上枯坐了片刻,終於沒忍住從裏麵拿出那片芯片,呈現在光腦裏的芯片裏有兩段視頻和一份信箋,陶佑宸抿了抿唇,眼珠不錯地盯了那信箋一會兒,像是要把“陶佑宸少校閣下親啟”這九個字看出朵花來。
軍部對辦公桌麵的物品拜訪是有要求的,但也沒有上綱上線到喪心病狂的地步,偶爾擺個相片,放個煙灰缸紀委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整個七部能秋毫不犯的大概隻有陶佑宸。
他對自己嚴厲到近乎刻薄的地步。
他辦公桌下麵的抽屜裏放著一隻機甲模型,大概這是整個辦公室最徇私的物品沒有之一,這是林兮棠聯合小夥伴送他的生日禮物,他忍不住拿起旁邊的特殊手電,打在做工精良的模型上,內部結構清晰可辨,那個莫比烏斯環裏帶著林兮棠給他的承諾“我現在送不了你,總有一天我送你一台以莫比烏斯能源環驅動的機甲”。
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如此費心的送他一件生日禮物了,也再也不會有人能陪他練習機甲到深夜。
他以前總以為,隻要他一回頭她永遠都在,所以說被偏愛的都涼薄得有恃無恐。
陶佑宸沉穩堅定,無論是在校時的表現還是軍部的履曆,都近乎完美無缺,是個如假包換的“別人家的孩子”,如果一定要尋根溯源,從泛黃發黴的往事裏扒拉出他的“成熟”的起點,他的“童年”大概終結於同雲夫人的一次對話。
或者說,是一次撕逼更加恰當。
“佑宸,你也覺得我待你不好?”
自從經曆了長達十年的隔離室監禁,雲夫人透出一點溫柔全都浸在這句茫然的疑問中,十年的監禁生涯將雲夫人的年歲定格在一個擔不起母親這個職責的階段中,如果那個時候陶佑宸情商上線,能和雲夫人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大概就能在日後的生活裏攜手出演一段母慈子孝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