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久遠之獸 慶應二年~三年(1866~1867年)
一
秋日的長雨纏綿不盡。京都****的街道,或也因此別有一番風情。 可如此淅瀝下去,卻隻叫人心煩氣鬱、悵悶難舒。 無奈,再加上連日咳喘不止,梅倖胸中怨煩,不耐地砸咂嘴,邊 咳邊來到屋外。潑掉桶中擦身的剩水,衣裾濺上的泥汁,卻視而不見。 豐後橋一帶,亦因冷雨而一片淒寒。尚未日暮,天色便如潑翻了 一層薄墨,全然昏黑下來。四下無人,闃寂隻聞雨聲。簡直令人生疑, 這街上的人莫非全死光了不成。
死寂當中,遠遠傳來一陣暴喝。梅倖尋聲望去,啪嗒、啪嗒,雜 遝的足音踩著泥濘,漸漸趨近。對麵一排矮屋前的甬道上,有人影迅 疾閃過。緊隨其後,三個男人追趕而去。看樣子,情勢頗為緊迫。 逃在前麵那人,看得不太分明。追捕在後的,卻是新撰組劍客。
天色盡管昏沉,那襲色彩豔麗的羽織外袍,他卻不會認錯。究竟出於 何因,竟讓一群人沾沾自喜、誌得意滿地齊齊將那種衣服披掛在身, 梅倖實在很難理解。
長久以來統禦這個國家的政體,即將巨變。每當此時,血雨腥風, 在所難免。最終,新的國家將以鮮血染就,而除此之外,再不會有任 何改變。
“無趣。”
接下來是誰搶班奪權、占山為王,與我何幹?由他去吧。
回到屋內,背靠窩成一團的棉被,百無聊賴地翻著畫譜。龍,配虎; 櫻花,配以常春藤;梵字,則搭配不動明王變化身的俱利伽羅龍 紋。
寶生梅倖不管文什麼,都可稱技藝一流。雖說因病不能接手需耗 太多體力的大幅製作,但對於刺工的熱情從不曾減卻分毫。甚至曾有 客人慕名自越後、薩摩等地,不畏道遠尋訪而來。那些遠客,與其說 是看重梅倖的聲名,倒不如說求的是寶生這個字號。客人的心思要求 雖五花八門,他手上的活兒,卻從未斷過。盡管如此,今年他才隻文 了兩人而已。佐幕派與倒幕派的紛爭愈演愈烈,極盡白熱,例如近來 蛤門上的那次爭鬥以及池田屋事件3等。時局動蕩、成日沒有片刻寧暇 的京城裏,此刻恐怕沒有誰還有心情來文身吧。
既花銀子花時間,又叫自己皮肉挨刀受苦,絕非什麼好玩消遣之 事。由此說來,若要刺青師有口飯吃,時世還是平靜乏味些好。 梅倖右掌中開著一朵梅花。尚年輕時,他便立過誓,決意繼承寶 生名號,終身做一名刺青師。梅花,便是師傅為他刺下的。若有三日 不文,手心便痛得無法成眠。他也曾想,索性就在自己身上文,可又 體衰力虛,不勝負荷。或許已時日無多。莫非挨不過這個冬天? 他在心裏做好了死的準備。手摁窒悶的胸 口,以喝剩的熱水,將藥服下。
梅倖是十五年前由江戶遷居至京的。本未打算久居,隻因受人之 邀,待遇優渥,雖年事未高,便也避世隱居起來,閑暇與閑錢,皆不 知如何打發。邀請他那人,本欲在整個背部文一巨大的骷髏,結果尚 未完成,便等不及地猝然撒手歸了西。
原曾想不如歸去,但宿病纏身,先天的一段不足之症,漸漸惡化, 早已沒了回江戶的氣力。
如今眼看他年屆七十。罷了,也活夠了。作為一名刺青師傅,擁 有這樣滿足的一生,足可瞑目了—雖這樣想著,卻自覺有一點漆黑 隱秘的不甘,沉澱於心底,淤積如泥。
他既無家眷,也無其他嗜好,隻受宿業驅使,不文則不快。文了 一輩子,這業障不僅不消,反而執念益深益烈。蟄伏於他老朽身軀內 的那隻宿鬼尚未饜足,且貪欲熾盛,直將宿主的魂魄,也毫不留情地 吞噬殆盡。事到如今,他已領悟,手心梅花乃是一個詛咒。
握緊右拳,他躺了下來。房間角落裏,蜷著隻貓。這貓不知何 時開始,擅自棲身到這裏,目光凶悍犀利,渾無畏懼,梅倖喚它“黑 子”。這畜生毛色煞黑,恰如其名。對人倨傲冷漠,帶搭不理。意外的 是,卻唯獨親近梅倖,態度馴服。本來梅倖的脾氣是,從不寵愛連人 在內的所有活物。之所以留它寄身於此,隻因它樣子與從前師傅養的 那貓實在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