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少與凱傑辭別巴棟也走了,他們要去證明一件事情,到底是否是司徒燕殺了巴老爺子,還需要尋找小悠與雁兒的下落。
夜,微風,半月空,街中星火,懸燈屋簷東。
司徒燕確實並未走遠,實際上受了重傷也根本走不遠。雲門穴經絡已斷,如不續接,恐有殘疾之憂。哪怕是真的死在巴棟手上他也不願意自己廢人一般的活著,所以他並未走遠,就近找了一個醫館治療自己的傷勢。
醒來已入夜,屋內燃著燈,四周被藥湯熏的發黃的牆壁上掛著尚未風幹的草藥,角落裏堆砌著煎藥的瓦罐,空氣中還彌漫著湯藥的苦味。
“醒了?”屋外走進一個老人,躹僂的身形顫顫巍巍地向司徒燕走來。老人走的很慢,慢到可以看清臉上有多少褶子一樣的皺紋,數的清鬢角有多少銀絲。
無情的歲月蹣跚了腳步,逝去了韶華。
這是為司徒燕治療傷勢的醫倌兒,他喝下那碗分量不重的蒙汗藥之前就是這個老人接待的他。接續經絡的痛苦常人無法忍受,所以昏迷是個好辦法。
那老人走一步好似隨時都會跌倒的樣子,可司徒燕發現老人的腳步很輕,輕的幾乎是刻意用輕功身法在行走,可明明那老人卻是十分自然的走來,和常人無異。
這人不是醫倌兒,究竟是誰。
司徒燕猛的坐起,搭在胸前的薄被滑落至雙腿間,側腹至腋下那條傷口已包紮好,被司徒燕這麼一用力,包紮的醫帶上滲出了些許血跡,傷口撕扯之下疼的司徒燕倒吸一口涼氣。
那老人衝司徒燕眨了眨眼睛,笑道:“好毒的眼力,我自問易容精妙無匹,居然被你一眼就看透。”
見得司徒燕盯著自己,老人已知自己的易容已被識破。
司徒燕歎了口氣道:“閣下是為索恩而來?”
那老人笑道:“哦?索恩?何出此言?”
司徒燕苦笑道:“上午就是你救了我一命,現在找上門來,我實不知朋友找我是因為什麼。”
老人撫了一把假須大笑道:“看來你這隻燕子非但輕功不錯,眼力也有兩下子,你是怎麼認出是我的?”
司徒燕道:“你走過來我就看出來了。倘若你用輕功刻意放輕腳步我肯定認不出來,你卻走的如此閑庭信步,憑借的就是高深莫測的功力,或許江湖上內功如你之人還有那麼三兩個,可他們都為一派宗主,輕易不會出世,愛惜羽毛更不會易容不以真麵目示人。”
老人道:“我突然覺得你有點可怕。”
司徒燕苦笑一聲,不再作言語。他的心非常亂,他不知救他命的這人尋上來究竟是為了什麼,或者本身救他就出於什麼目的,巴棟的父親身死也不知何人所為自己卻背上了黑鍋,還被重傷至斯,輕輕撫了撫包紮在身上的醫帶,重重的歎了口氣。
老人道:“你就不問我究竟是誰?”
司徒燕道:“我不必問。”
老人笑道:“為何不問?”
“你想說我不問你也會說,你不想說我就算問了你也不會說,我何必問。”司徒燕掀開蓋在雙腿上的薄被,下榻穿好了鞋子。
“既然我救你一命,我有要求你答不答應?”老人對司徒燕問道。
司徒燕對老人拱了拱拳,“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尚有差遣,力所能力之處一定辦到。”
“我隻有一個問題,巴老爺子究竟是不是你殺的?”
司徒燕歎聲道:“不是。”
那老人冷笑道:“那你為何不作解釋?”
司徒燕道:“換做是你,看見我拿著凶刀在現場你會不會聽我解釋?”
老人道:“不會。”
“所以我不必解釋。”
“很好。”
司徒燕詫異道:“很好?好在何處?”
老人笑道:“好就是好的意思。”
司徒燕道:“恩,確實很好,有酒沒有?”
老人道:“你能喝?”
“能”
“喝的多?”
“當然多。”
“好,我陪你喝,等著我,我去取酒。”醫館裏麵總是泡著各式各樣的藥酒。
若是苦悶,酒當然就是個好玩意。兩人喝酒不但喝的多,而且喝的快。酒至半酣,兩人臉已赤,舌已卷,說話都已經說不清楚,能聽見的,隻有他們莫名的笑聲,而且是很放肆的笑聲。有時,身邊親近的人不願意給你信任,反而陌生人卻願意相信你。人心,總是飄渺難測,司徒燕很感激這個老人,隻因為這個老人給了他連他朋友都不給他的信任。司徒燕忘了傷口帶來的疼痛,他很開心,開心得就像小孩子跟著大人一起去逛廟會那種興奮。
老人終還是離去了,司徒燕沒有留。隻因老人臨走說了一句,若是查不出凶手究竟是誰,他會親手殺掉司徒燕,而司徒燕至今卻連老人的真麵目都未曾見得,胃裏不由得泛出酸水,他想嘔吐,吐出壓抑在心裏的痛楚。
是的,江湖本是如此。沒有道理可講,憑的就是實力,當命運無法自己掌控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活著是件多麼痛苦的事情。
司徒燕現在隻能睡一覺,他醉了,他已經很久沒有喝醉過,真正喝醉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睡覺,那些喝醉了發酒瘋的人,根本就沒有喝醉,發酒瘋的人從來都是那種在別處受了氣,想得到更多人注意罷了。
燭光已滅,司徒燕已沉沉睡去,這一夜,很靜,很靜。月如鉤,將西沉,醉臥星光叩門。
(翻來覆去想了想,醉臥星光叩門沒有醉裏星光叩門有意境,但是已經發了,後續改動為醉裏星光叩門,望見諒)
烈陽當中,已逾午時,司徒燕才緩緩醒來,頭痛的想割下自己腦袋再一腳踢開。酒水雖好,猶過惆悵,醉酒的滋味,很不好受。渾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散發出陣陣酸臭,活像一隻剛從水裏爬上岸的土狗。包紮著傷口的醫帶被汗水打濕,讓裂口處又痛又癢。
醫倌兒已不是陪他喝酒的那個醫倌兒,為司徒燕打來一盆溫熱的清水,加了些許藥草,司徒燕脫掉衣服小心地將身上每一寸肌膚擦拭幹淨。衣衫已又破又髒,司徒燕肯定不會再穿,給了醫倌兒五十兩銀票讓他幫著去裁縫鋪子裏買來一件粉色衣裙,老邁的醫倌兒見得司徒燕出手闊綽,笑得連皺紋都似多長出幾條,人越老,愛財之心就越盛。
散亂的頭發已被梳裹完畢,三根紅寶石發釵插於頭上,如果隻看背影,還真以為是哪家出落的標致美人。司徒燕愛美,甚至比女人都愛美,他沒事的時候都會對著鏡子看上自己半天,可惜醫館裏沒有鏡子,打來的那盆清水也因擦拭身體稍顯汙濁。換上了那套新買的衣裙,打扮的自己就像整裝赴宴的公子哥兒,從外表一點也看不出剛受重傷頹廢,虛弱的樣子。
外表是人的門庭,幹淨漂亮是與人尊重,也是與己尊重,這一點司徒燕做的很好。
以巴家的勢力,要在淮南城找一個人並不難,況且還是一個受重傷的人。司徒燕不明白為什麼巴棟會這樣放過他,也許是察覺出事情的端倪,又或者是那陪他喝酒的老人與他們達成了什麼約定,總之,司徒燕並不知道。
出的醫館,花了五十兩租了匹馬車去往山西。一百兩就能買到一匹上好的駿馬,五十兩隻租輛普通馬車,也樂的那車夫對司徒燕一直點頭哈腰。本想買馬自己騎過去,可是身有重傷,無法經受住馬背的顛簸,雖然時日會多耗費一些,總歸比讓自己傷口顛裂要好得多。
驕陽下,一輛灰撲撲的馬車出得城門疾馳著,飛快的車輪卷出一路黃塵。司徒燕有一句沒一句的和趕馬的車夫聊著各地的女人,男人們聚在一起的時候,話題最多的莫過於女人,反之女人也一樣。
趕路的時間是最難打發的,即使聊天也覺著無聊與空虛。沒多久,司徒燕又斜靠在車廂內熟睡過去。
“川妹妹多情喲,等著情哥哥,喲嗬喲嗬喲,妹妹像朵花兒喲,讓哥哥來親個嘴兒……”司徒燕小盹了片刻,那車夫已扯開嗓子唱起來,歌聲並不好聽,邊唱還邊用馬鞭用力抽打著馬臀,馬兒吃痛,更加賣力的奔跑著,馬車也顛簸的厲害起來。
南方夏日裏的濕熱總是讓人特別煩悶,剛睡著就被車夫吵醒了,司徒燕不免怒從中燒,正打算開口罵那車夫,就發現那車夫已經隨手扔了一個酒葫蘆過來。
“你知不知道擾人清夢是一件很讓人生氣的事情?”顛簸的馬車撕扯著司徒燕身上的傷口,怒道,“好好趕你的車,小心不付你銀子。”
“對待救命恩人,你這種態度可是很不好的。”
司徒燕打開酒葫蘆喝了一口,苦笑一聲“怎麼哪哪你都在啊,剛才那車夫呢?”
“那車夫已被我打發走了,現在我替你趕車。”那車夫頭也不回的說道。
司徒燕訕訕地說道:“閣下這輩子浪費在易容上的功夫怕是比花在女人身上的功夫都要多吧。”
那車夫抽打著馬匹,說道:“你還是看看後麵再說吧。”
司徒燕撩開車簾回頭望去,之間身後馳騁著三匹高頭大馬,當中一襲黑色束裹,夏日裏唯有榮少爺還會是這身裝扮,身邊自是那位索命神君凱傑,另一邊一道紫色身影身後還坐著一個胖子,遠觀而去黑色的毛發幾乎覆蓋了整個臉龐,不是向輕又是何人,同騎一匹馬的那道紫色倩影自然就是韓慕顏了。
司徒燕歎了口氣,“我算是明白了,你們這是在跟蹤我。”
車夫道:“不光是跟蹤你,還準備隨時出手殺你。”
司徒燕苦笑,他不怕死,卻怕至死都不能洗刷自己的冤屈。若是你的身邊跟著三四位高手準備隨時出手要你的命,你就會知道,那種滋味是多麼的煎熬。
既然躲不掉,就不用躲,“一騎黃塵司徒笑,無人知是索命來…”司徒燕搖頭晃腦的歎道。
車夫笑道:“這詩經你這麼一改,覺得順口多了。”
司徒燕道:“我們這才見過三麵,你就換了三種身份,不知能否看看你的真麵目?”
原以為車夫會推脫,沒想到車夫在臉上拍了幾下,一把扯掉附在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真實麵容來。
司徒燕拿著酒葫蘆盤腿坐到了車夫旁,看著車夫的臉。
俊俏已不足以形容,白色的臉,不是蒼白也不是慘白,是一種晶瑩剔透的白,臉上的肌肉隨著顛簸的馬車抖動著,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變化,觀其年紀不過二五之數,一眼過去,就似世家公子那般,有力的手鼓著青筋不時揮舞著馬鞭,太陽穴如常人平坦,絲毫不覺這是一個身懷武功的絕世高手。
這是一張連男人見了都會喜歡上的臉,女人見了都會自慚形穢的臉。
修長的手指上帶著一枚樣式古樸的戒指,司徒燕不禁調笑道:“喲,還帶著頂針呢,想不到你也是位女紅高手啊,哈哈哈哈。”
車夫翻了翻白眼,道:“你眼力不錯,莫非看不出這戒指的蹊蹺?”
司徒燕把酒葫蘆的酒都倒在嘴裏,喃喃道:“想不到隱俠石劍居然做了我的車夫,這要是傳到江湖中去,肯定不會有人相信,原以為那凱傑已是江湖中年紀最輕輩分高的離譜的人,沒想到還有比他輩分更高的人,看來風言不假。”
這枚戒指自然是武當長老和掌門才有資格佩戴,司徒燕浪跡天涯,武當門人見過不少,卻未曾見過如此年輕的長老,風傳武當有位奇人,退出武當後依然貴為武當長老,凡是武當弟子見了均行師禮,稱為長老不盡然,當為宿老。如此年輕,江湖中也隻有那麼一位。
石劍道:“不錯,我就是石劍,閣下見聞倒是很廣泛。”
司徒燕不由得問道:“你的武功如此之高,麵相卻一點也看不出來,你是怎麼做到的?”
石劍又從身邊摸出個酒葫蘆,往嘴裏灌了幾口後說道:“怎麼,你想學?”
司徒燕搖了搖頭,道:“我自問自己沒有你對武學的那種天賦,還是不必了,若是你求我學,我倒是可以考慮。”
“滿口胡言,你莫忘了,若是你找不到凶手,我也是會要你命的。”石劍冷冷的說道。
司徒燕不以為意地往車門一靠,悠哉悠哉的喝著酒,舔了舔嘴唇道:“江湖中誰不知道石劍仁義滿天下,在沒有找到我殺害巴老爺子的證據之前,恐怕你並不會殺我,而且還會保護我,對嗎?你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多管閑事,不過這閑事你管的好,至少現在後麵那幾位不會急著殺我了。”
石劍道:“你倒是很看的開。”
司徒燕道:“看不開又能怎樣,打又打不過你們幾位,逃也逃不了,還能怎麼辦,不如瀟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