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科學者,神聖之光,照世界者也,可以遏末流而生感動。時泰,則為人性之光;時危,則由其靈感,生整理者如加爾諾,生強者強於拿坡侖之戰將雲。今試總觀前例,本根之要,洞然可知。蓋末雖亦能燦爛於一時,而所宅不堅,頃刻可以蕉萃,儲能於初,始長久耳。顧猶有不可忽者,為當防社會入於偏,日趨而之一極,精神漸失,則破滅亦隨之。蓋使舉世惟知識之崇,人生必大歸於枯寂,如是既久,則美上之感情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謂科學,亦同趣於無有矣。故人群所當希冀要求者,不惟奈端已也,亦希詩人如狹斯丕爾(Shakespeare);不惟波爾,亦希畫師如洛菲羅(Raphaelo);既有康德,亦必有樂人如培得訶芬(Beethoven);既有達爾文,亦必有文人如嘉來勒(Garlyle)。凡此者,皆所以致人性於全,不使之偏倚,因以見今日之文明者也。嗟夫,彼人文史實之所垂示,固如是已!
(《墳科學史教篇》)
若夫非物質主義者,猶個人主義然,亦興起於抗俗。蓋唯物之傾向,固以現實為權輿,浸潤人心,久而不止。故在十九世紀,爰為大潮,據地極堅,且被來葉,一若生活本根,舍此將莫有在者。不知縱令物質文明,即現實生活之大本,而崇奉逾度,傾向偏趨,外此諸端,悉棄置而不顧,則按其究竟,必將緣偏頗之惡因,失文明之神旨,先以消耗,終以滅亡,曆世精神,不百年而具盡矣。遞夫十九世紀後葉,而其弊果益昭,諸凡事物,無不質化,靈明日以虧蝕,旨趣流於平庸,人惟客觀之物質世界是趨,而主觀之內麵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內,取其質,遺其神,林林眾生,物欲來蔽,社會憔悴,進步以停,於是一切詐偽罪惡,蔑弗乘之而萌,使性靈之光,愈益就於黯淡:十九世紀文明一麵之通弊,蓋如此矣。時乃有新神思宗徒出,或崇奉主觀,或張皇意力,匡糾流俗,厲如電霆,使天下群倫,為聞聲而搖蕩。即其他評騭之士,以至學者文家,雖意主和平,不與世迕,而見此唯物極端,且殺精神生活,則亦悲觀憤歎,知主觀與意力主義之興,功有偉於洪水之有方舟者焉。主觀主義者,其趣凡二:一謂惟以主觀為準則,用律諸物;一謂視主觀之心靈界,當較客觀之物質界為尤尊。前者為主觀傾向之極端,力特著於十九世紀末葉,然其趨勢,頗與主我及我執殊途,僅於客觀之習慣,無所盲從,或不置重,而以自有之主觀世界為至高之標準而已。以是之故,則思慮動作,鹹離外物,獨往來於自心之天地,確信在是,滿足亦在是,謂之漸自省其內曜之成果可也。若夫興起之由,則原於外者,為大勢所向,胥在平庸之客觀習慣,動不由己,發如機緘,識者不能堪,斯生反動;其原於內者,乃實以近世人心,日進於自覺,知物質萬能之說,且逸個人之情意,使獨創之力,歸於槁枯,故不得不以自悟者悟人,冀挽狂瀾於方倒耳。如尼佉伊勃生諸人,皆據其所信,力抗時俗,示主觀傾向之極致;而契開迦爾則謂真理準則,獨在主觀,惟主觀性,即為真理,至凡有道德行為,亦可弗問客觀之結果若何,而一任主觀之善惡為判斷焉。其說出世,和者日多,於是思潮為之更張,騖外者漸轉而趣內,淵思冥想之風作,自省抒情之意蘇,去現實物質與自然之樊,以就其本有心靈之域;知精神現象實人類生活之極顛,非發揮其輝光,於人生為無當;而張大個人之人格,又人生之第一義也。
(《墳文化偏至論》)
裴倫亦然,自必居人前,而怒人之後於眾。蓋非自居人前,不能使人勿後於眾故;任人居後而自為之前,又為撒但大恥故。故既揄揚威力,頌美強者矣,複曰,吾愛亞美利加,此自由之區,神之綠野,不被壓製之地也。由是觀之,裴倫既喜拿坡侖之毀世界,亦愛華盛頓之爭自由,既心儀海賊之橫行,亦孤援希臘之獨立,壓製反抗,兼以一人矣。雖然,自由在是,人道亦在是。
自尊至者,不平恒繼之,忿世嫉俗,發為巨震,與對蹠之徒爭衡。蓋人既獨尊,自無退讓,自無調和,意力所如,非達不已,乃以是漸與社會生衝突,乃以是漸有所厭倦於人間。若裴倫者,即其一矣。其言曰,磽確之區,吾儕奚獲耶?(中略)凡有事物,無不定以習俗至謬之衡,所謂輿論,實具大力,而輿論則以昏黑蔽全球也。此其所言,與近世諾威文人伊孛生(H.Ibsen)所見合,伊氏生於近世,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假《社會之敵》以立言,使醫士斯托克曼為全書主者,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終獲群敵之諡。自既見放於地主,其子複受斥於學校,而終奮鬥,不為之搖。末乃曰,吾又見真理矣。地球上至強之人,至獨立者也!其處世之道如是。顧裴倫不盡然,凡所描繪,皆稟種種思,具種種行,或以不平而厭世,遠離人群,寧與天地為儕偶,如哈洛爾特;或厭世至極,乃希滅亡,如曼弗列特;或被人天之楚毒,至於刻骨,乃鹹希破壞,以複仇讎,如康拉德與盧希飛勒;或棄斥德義,蹇視淫遊,以嘲弄社會,聊快其意,如堂祥。其非然者,則尊俠尚義,扶弱者而平不平,顛仆有力之蠢愚,雖獲罪於全群無懼,即裴倫最後之時是已。彼當前時,經曆一如上述書中眾士,特未欷歔斷望,願自逖於人間,如曼弗列特之所為而已。故懷抱不平,突突上發,則倨傲縱逸,不恤人言,破壞複仇,無所顧忌,而義俠之性,亦即伏此烈火之中,重獨立而愛自繇,苟奴隸立其前,必衷悲有疾視,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視所以怒其不爭,此詩人所為援希臘之獨立,而終死於其軍中者也。蓋裴倫者,自繇主義之人耳,嚐有言曰,若為自由故,不必戰於宗邦,則當為戰於他國。
(《墳摩羅詩力說》)
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隻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因為如果是一匹小鳥,則籠子裏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籠門,外麵便又有鷹,有貓,以及別的什麼東西之類;倘使已經關得麻痹了翅子,忘卻了飛翔,也誠然是無路可以走。還有一條,就是餓死了,但餓死已經離開了生活,更無所謂問題,所以也不是什麼路。
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你看,唐朝的詩人李賀,不是困頓了一世的麼?而他臨死的時候,卻對他的母親說,“阿媽,上帝造成了白玉樓,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這豈非明明是一個誑,一個夢?然而一個小的和一個老的,一個死的和一個活的,死的高興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著。說誑和做夢,在這些時候便見得偉大。所以我想,假使尋不出路,我們所要的倒是夢。
但是,萬不可做將來的夢。阿爾誌跋綏夫曾經借了他所做的小說,質問過夢想將來的黃金世界的理想家,因為要造那世界,先喚起許多人們來受苦。他說,“你們將黃金世界預約給他們的子孫了,可是有什麼給他們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將來的希望。但代價也太大了,為了這希望,要使人練敏了感覺來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靈魂來目睹他自己的腐爛的屍骸。惟有說誑和做夢,這些時候便見得偉大。所以我想,假使尋不出路,我們所要的就是夢;但不要將來的夢,隻要目前的夢。
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隻得走;可是走了以後,有時卻也免不掉墮落或回來。否則,就得問:她除了覺醒的心以外,還帶了什麼去?倘隻有一條像諸君一樣的紫紅的絨繩的圍巾,那可是無論寬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還須更富有,提包裏有準備,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
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
(《墳娜拉走後怎樣》)
記得先已說過:這不過是我的生活中的一點陳跡。如果我的過往,也可以算作生活,那麼,也就可以說,我也曾工作過了。但我並無噴泉一般的思想,偉大華美的文章,既沒有主義要宣傳,也不想發起一種什麼運動。不過我曾經嚐得,失望無論大小,是一種苦味,所以幾年以來,有人希望我動動筆的,隻要意見不很相反,我的力量能夠支撐,就總要勉力寫幾句東西,給來者一些極微末的歡喜。人生多苦辛,而人們有時卻極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點筆墨,給多嚐些孤獨的悲哀呢?於是除小說雜感之外,逐漸又有了長長短短的雜文十多篇。其間自然也有為賣錢而作的,這回就都混在一處。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這樣地用去了,也就是做了這樣的工作。然而我至今終於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麼。比方做土工的罷,做著做著,而不明白是在築台呢還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築台,也無非要將自己從那上麵跌下來或者顯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當然不過是埋掉自己。總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陰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過如此,但也為我所十分甘願的。
然而這大約也不過是一句話。當呼吸還在時,隻要是自己的,我有時卻也喜歡將陳跡收存起來,明知不值一文,總不能絕無眷戀,集雜文而名之曰《墳》,究竟還是一種取巧的掩飾。劉伶喝得酒氣熏天,使人荷鍤跟在後麵,道:死便埋我。雖然自以為放達,其實是隻能騙騙極端老實人的。
所以這書的印行,在自己就是這麼一回事。至於對別人,記得在先也已說過,還有願使偏愛我的文字的主顧得到一點喜歡;憎惡我的文字的東西得到一點嘔吐,——我自己知道,我並不大度,那些東西因我的文字而嘔吐,我也很高興的。別的就什麼意思也沒有了。倘若硬要說出好處來,那麼,其中所介紹的幾個詩人的事,或者還不妨一看;最末的論“費厄潑賴”這一篇,也許可供參考罷,因為這雖然不是我的血所寫,卻是見了我的同輩和比我年幼的青年們的血而寫的。
偏愛我的作品的讀者,有時批評說,我的文字是說真話的。這其實是過譽,那原因就因為他偏愛。我自然不想太欺騙人,但也未嚐將心裏的話照樣說盡,大約隻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麵地解剖我自己,發表一點,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來,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樣。我有時也想就此驅除旁人,到那時還不唾棄我的,即使是梟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並這個也沒有,則就是我一個人也行。但現在我並不。因為,我還沒有這樣勇敢,那原因就是我還想生活,在這社會裏。還有一種小緣故,先前也曾屢次聲明,就是偏要使所謂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幾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幾片鐵甲在身上,站著,給他們的世界上多有一點缺陷,到我自己厭倦了,要脫掉了的時候為止。
倘說為別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為連我自己還不明白應當怎麼走。中國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輩”和“導師”罷,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們。我隻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那當然不隻一條,我可正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還在尋求。在尋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實偏偏毒死了偏愛我的果實的人,而憎恨我的東西如所謂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鑠,所以我說話常不免含胡,中止,心裏想:對於偏愛我的讀者的贈獻,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個“無所有”。我的譯著的印本,最初,印一次是一千,後來加五百,近時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是願意的,因為能賺錢,但也伴著哀愁,怕於讀者有害,因此作文就時常更謹慎,更躊躇。有人以為我信筆寫來,直抒胸臆,其實是不盡然的,我的顧忌並不少。我自己早知道畢竟不是什麼戰士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驅,就有這麼多的顧忌和回憶。還記得三四年前,有一個學生來買我的書,從衣袋裏掏出錢來放在我手裏,那錢上還帶著體溫。這體溫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寫文字時,還常使我怕毒害了這類的青年,遲疑不敢下筆。我毫無顧忌地說話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罷。但也偶爾想,其實倒還是毫無顧忌地說話,對得起這樣的青年。但至今也還沒有決心這樣做。
(《墳寫在〈墳〉後麵》)
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麵目;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
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讚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讚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嗬,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
然而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卻也並不憤懣,因為這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已了: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