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由(1 / 3)

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饑餓。為補救這缺點起見,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裏,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第一,在家應該先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可惜我不知道這權柄如何取得,單知道仍然要戰鬥;或者也許比要求參政權更要用劇烈的戰鬥。

其實,在現在,一個娜拉的出走,或者也許不至於感到困難的,因為這人物很特別,舉動也新鮮,能得到若幹人們的同情,幫助著生活。生活在人們的同情之下,已經是不自由了,然而倘有一百個娜拉出走,便連同情也減少,有一千一萬個出走,就得到厭惡了,斷不如自己握著經濟權之為可靠。

在經濟方麵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麼?也還是傀儡。無非被人所牽的事可以減少,而自己能牽的傀儡可以增多罷了。因為在現在的社會裏,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這決不是幾個女人取得經濟權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餓著靜候理想世界的到來,至少也得留一點殘喘,正如涸轍之鮒,急謀升鬥之水一樣,就要這較為切近的經濟權,一麵再想別的法。

(《墳娜拉走後怎樣》)

後來又在《北史》裏看見記周靜帝的司馬後的話:

“後性尤妒忌,後宮莫敢進禦。尉遲迥女孫有美色,先在宮中,帝於仁壽宮見而悅之,因得幸。後伺帝聽朝,陰殺之。上大怒,單騎從苑中出,不由徑路,入山穀間三十餘裏;高熲楊素等追及,扣馬諫,帝太息曰,‘吾貴為天子,不得自由。”

這又不是與現在信口主張自由和反對自由的人,對於自由所下的解釋,絲毫無異麼?

(《熱風隨感錄五十八 人心很古》)

現在的外來思想,無論如何,總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氣息,互助共存的氣息,在我們這單有“我”,單想“取彼”,單要由我喝盡了一切空間時間的酒的思想界上,實沒有插足的餘地。

(《熱風隨感錄五十九“來了”》)

中國人雖然想了各種苟活的理想鄉,可惜終於沒有實現。但我卻替他們發見了,你們大概知道的罷,就是北京的第一監獄。這監獄在宣武門外的空地裏,不怕鄰家的火災;每日兩餐,不慮凍餒;起居有定,不會傷生;構造堅固,不會倒塌;禁卒管著,不會再犯罪;強盜是決不會來搶的。住在裏麵,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了。但闕少的就有一件事:自由。

(《華蓋集北京通信》)

“假如先生麵前站著一個中學生,處此內憂外患交迫的非常時代,將對他講怎樣的話,作努力的方針?”

編輯先生:

請先生也許我回問你一句,就是:我們現在有言論的自由麼?假如先生說“不”,那麼我知道一定也不會怪我不作聲的。假如先生竟以“麵前站著一個中學生”之名,一定要逼我說一點,那麼,我說:第一步要努力爭取言論的自由。

(《二心集答中學生雜誌社問》)

大年初一,就得到一本《東方雜誌》新年特大號,臨末有“新年的夢想”,問的是“夢想中的未來中國”和“個人生活”,答的有一百四十多人。記者的苦心,我是明白的,想必以為言論不自由,不如來說夢,而且與其說所謂真話之假,不如來談談夢話之真,我高興的翻了一下,知道記者先生卻大大的失敗了。

當我還未得到這本特大號之前,就遇到過一位投稿者,他比我先看見印本,自說他的答案已被資本家刪改了,他所說的夢其實並不如此。這可見資本家雖然還沒法禁止人們做夢,而說了出來,倘為權力所及,卻要幹涉的,決不給你自由。這一點,已是記者的大失敗。

(《南腔北調集聽說夢》)

這些短評,有的由於個人的感觸,有的則出於時事的刺戟,但意思都極平常,說話也往往很晦澀,我知道《自由談》並非同人雜誌,“自由”更當然不過是一句反話,我決不想在這上麵去弛騁的。我之所以投稿,一是為了朋友的交情,一則在給寂寞者以呐喊,也還是由於自己的老脾氣。然而我的壞處,是在論時事不留麵子,砭錮弊常取類型,而後者尤與時宜不合。蓋寫類型者,於壞處,恰如病理學上的圖,假如是瘡疽,則這圖便是一切某瘡某疽的標本,或和某甲的瘡有些相像,或和某乙的疽有點相同。而見者不察,以為所畫的隻是他某甲的瘡,無端侮辱,於是就必欲製你畫者的死命了。例如我先前的論叭兒狗,原也泛無實指,都是自覺其有叭兒性的人們自來承認的。這要製死命的方法,是不論文章的是非,而先問作者是那一個;也就是別的不管,隻要向作者施行人身攻擊了。自然,其中也並不全是含憤的病人,有的倒是代打不平的俠客。總之,這種戰術,是陳源教授的“魯迅即教育部僉事周樹人”開其端,事隔十年,大家早經忘卻了,這回是王平陵先生告發於前,周木齋先生揭露於後,都是做著關於作者本身的文章,或則牽連而至於左翼文學者。

(《偽自由書前記》)

事實常沒有字麵這麼好看。

例如這《自由談》,其實是不自由的,現在叫作《自由談》,總算我們是這麼自由地在這裏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