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不過要享這“清福”,首先就須有工夫,其次是練習出來的特別的感覺。由這一極瑣屑的經驗,我想,假使是一個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幹欲裂的時候,那麼,即使給他龍井芽茶,珠蘭窨片,恐怕他喝起來也未必覺得和熱水有什麼大區別罷。所謂“秋思”,其實也是這樣的,騷人墨客,會覺得什麼“悲哉秋之為氣也”,風雨陰晴,都給他一種刺戟,一方麵也就是一種“清福”,但在老農,卻隻知道每年的此際,就要割稻而已。
於是有人以為這種細膩銳敏的感覺,當然不屬於粗人,這是上等人的牌號。然而我恐怕也正是這牌號就要倒閉的先聲。我們有痛覺,一方麵是使我們受苦的,而一方麵也使我們能夠自衛。假使沒有,則即使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也將茫無知覺,直到血盡倒地,自己還不明白為什麼倒地。但這痛覺如果細膩銳敏起來呢,則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覺得,連衣服上的接縫,線結,布毛都要覺得,倘不穿“無縫天衣”,他便要終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了。但假裝銳敏的,自然不在此例。
感覺的細膩和銳敏,較之麻木,那當然算是進步的,然而以有助於生命的進化為限。如果不相幹,甚而至於有礙,那就是進化中的病態,不久就要收梢。我們試將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較,就明白究竟是誰活得下去。喝過茶,望著秋天,我於是想:不識好茶,沒有秋思,倒也罷了。
(《準風月談喝茶》)
梅蘭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寵兒,這就使士大夫敢於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奪取民間的東西的,將竹枝詞改成文言,將“小家碧玉”作為姨太太,但一沾著他們的手,這東西也就跟著他們滅亡。他們將他從俗眾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來。教他用多數人聽不懂的話,緩緩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戲的,這時卻成了戲為他而做,凡有新編的劇本,都隻為了梅蘭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蘭芳。雅是雅了,但多數人看不懂,不要看,還覺得自己不配看了。
他未經士大夫幫忙時候所做的戲,自然是俗的,甚至於猥下,肮髒,但是潑刺,有生氣。待到化為“天女”,高貴了,然而從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憐。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數人是倒不如看一個漂亮活動的村女的,她和我們相近。
(《花邊文學略論梅蘭芳及其他(上)》)
生一點病,的確也是一種福氣。不過這裏有兩個必要條件:一要病是小病,並非什麼霍亂吐瀉,黑死病,或腦膜炎之類;二要至少手頭有一點現款,不至於躺一天,就餓一天。這二者缺一,便是俗人,不足與言生病之雅趣的。
我曾經愛管閑事,知道過許多人,這些人物,都懷著一個大願。大願,原是每個人都有的,不過有些人卻模模胡胡,自己抓不住,說不出。他們中最特別的有兩位:一位是願天下的人都死掉,隻剩下他自己和一個好看的姑娘,還有一個賣大餅的;另一位是願秋天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懨懨的到階前去看秋海棠。這種誌向,一看好像離奇,其實卻照顧得很周到。第一位姑且不談他罷,第二位的“吐半口血”,就有很大的道理。才子本來多病,但要“多”,就不能重,假使一吐就是一碗或幾升,一個人的血,能有幾回好吐呢?過不幾天,就雅不下去了。
(《且介亭雜文病後雜談》)
濁世少見“雅人”,少有“韻事”。但是,沒有濁到徹底的時候,雅人卻也並非全沒有,不過因為“傷雅”的人們多,也累得他們“雅”不徹底了。
道學先生是躬行“仁恕”的,但遇見不仁不恕的人們,他就也不能仁恕。所以朱子是大賢,而做官的時候,不能不給無告的官妓吃板子。新月社的作家們是最憎惡罵人的,但遇見罵人的人,就害得他們不能不罵。林語堂先生是佩服“費厄潑賴”的,但在杭州賞菊,遇見“口裏含一枝蘇俄香煙,手裏夾一本什麼斯基的譯本”的青年,他就不能不“假作無精打彩,愁眉不展,憂國憂家”(詳見《論語》五十五期)的樣子,麵目全非了。
優良的人物,有時候是要靠別種人來比較,襯托的,例如上等與下等,好與壞,雅與俗,小器與大度之類。沒有別人,即無以顯出這一麵之優,所謂“相反而實相成”者,就是這。但又須別人湊趣,至少是知趣,即使不能幫閑,也至少不可說破,逼得好人們再也好不下去。例如曹孟德是“尚通侻”的,但正平天天上門來罵他,他也隻好生起氣來,送給黃祖去“借刀殺人”了。禰正平真是“咎自由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