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曆史、文化(1 / 3)

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我想這鞭子總要來,好壞是別一問題,然而總要打到的。但是從那裏來,怎麼地來,我也是不能確切地知道。

(《墳娜拉走後怎樣》)

遙想漢人多少閎放,新來的動植物,即毫不拘忌,來充裝飾的花紋。唐人也還不算弱,例如漢人的墓前石獸,多是羊,虎,天祿,辟邪,而長安的昭陵上,卻刻著帶箭的駿馬,還有一匹駝鳥,則辦法簡直前無古人。現今在墳墓上不待言,即平常的繪畫,可有人敢用一朵洋花一隻洋鳥,即私人的印章,可有人肯用一個草書一個俗字麼?許多雅人,連記年月也必是甲子,怕用民國紀元。不知道是沒有如此大膽的藝術家;還是雖有而民眾都加迫害,他於是乎隻得萎縮,死掉了?

宋的文藝,現在似的國粹氣味就熏人。然而遼金元陸續進來了,這消息很耐尋味。漢唐雖然也有邊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於為異族奴隸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來事物的時候,就如將彼俘來一樣,自由驅使,絕不介懷。一到衰弊陵夷之際,神經可就衰弱過敏了,每遇外國東西,便覺得仿佛彼來俘我一樣,推拒,惶恐,退縮,逃避,抖成一團,又必想一篇道理來掩飾,而國粹遂成為孱王和孱奴的寶貝。

無論從那裏來的,隻要是食物,壯健者大抵就無需思索,承認是吃的東西。惟有衰病的,卻總常想到害胃,傷身,特有許多禁條,許多避忌;還有一大套比較利害而終於不得要領的理由,例如吃固無妨,而不吃尤穩,食之或當有益,然究以不吃為宜雲雲之類。但這一類人物總要日見其衰弱的,因為他終日戰戰兢兢,自己先已失了活氣了。

不知道南宋比現今如何,但對外敵,卻明明已經稱臣,惟獨在國內特多繁文縟節以及嘮叨的碎話。正如倒黴人物,偏多忌諱一般,豁達閎大之風消歇淨盡了。直到後來,都沒有什麼大變化。我曾在古物陳列所所陳列的古畫上看見一顆印文,是幾個羅馬字母。但那是所謂“我聖祖仁皇帝”的印,是征服了漢族的主人,所以他敢;漢族的奴才是不敢的。便是現在,便是藝術家,可有敢用洋文的印的麼?

(《墳看鏡有感》)

三年前,我遇見神經過敏的俄國的E君,有一天他忽然發愁道,不知道將來的科學家,是否不至於發明一種奇妙的藥品,將這注射在誰的身上,則這人即甘心永遠去做服役和戰爭的機器了?那時我也就皺眉歎息,裝作一齊發愁的模樣,以示“所見略同”之至意,殊不知我國的聖君,賢臣,聖賢,聖賢之徒,卻早已有過這一種黃金世界的理想了。不是“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麼?不是“君子勞心,小人勞力”麼?不是“治於人者食(去聲)人,治人者食於人”麼?可惜理論雖已卓然,而終於沒有發明十全的好方法。要服從作威就須不活,要貢獻玉食就須不死;要被治就須不活,要供養治人者又須不死。人類升為萬物之靈,自然是可賀的,但沒有了細腰蜂的毒針,卻很使聖君,賢臣,聖賢,聖賢之徒,以至現在的闊人,學者,教育家覺得棘手。將來未可知,若已往,則治人者雖然盡力施行過各種麻痹術,也還不能十分奏效,與果蠃並驅爭先。即以皇帝一倫而言,便難免時常改姓易代,終沒有“萬年有道之長”;“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悲的鐵證。

(《墳春末閑談》)

我們的古聖先賢既給與我們保古守舊的格言,但同時也排好了用子女玉帛所做的奉獻於征服者的大宴。中國人的耐勞,中國人的多子,都就是辦酒的材料,到現在還為我們的愛國者所自詡的。西洋人初入中國時,被稱為蠻夷,自不免個個蹙額,但是,現在則時機已至,到了我們將曾經獻於北魏,獻於金,獻於元,獻於清的盛宴,來獻給他們的時候了。出則汽車,行則保護:雖遇清道,然而通行自由的;雖或被劫,然而必得賠償的;孫美瑤擄去他們站在軍前,還使官兵不敢開火。何況在華屋中享用盛宴呢?待到享受盛宴的時候,自然也就是讚頌中國固有文明的時候;但是我們的有些樂觀的愛國者,也許反而欣然色喜,以為他們將要開始被中國同化了罷。古人曾以女人作苟安的城堡,美其名以自欺曰“和親”,今人還用子女玉帛為作奴的贄敬,又美其名曰“同化”。所以倘有外國的誰,到了已有赴宴的資格的現在,而還替我們詛咒中國的現狀者,這才是真有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

但我們自已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淩虐,但也可以淩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的製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因為倘一動彈,雖或有利,然而也有弊。我們且看古人的良法美意罷──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左傳》昭公七年)

但是“台”沒有臣,不是太苦了麼?無須擔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長大,升而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驅使了。如此連環,各得其所,有敢非議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所謂中國的文明者,其實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謂中國者,其實不過是安排這人肉的筵宴的廚房。

這文明,不但使外國人陶醉,也早使中國一切人們無不陶醉而且至於含笑。因為古代傳來而至今還在的許多差別,使人們各各分離,遂不能再感到別人的痛苦;並且因為自己各有奴使別人,吃掉別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卻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將來。於是大小無數的人肉的筵宴,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

這人肉的筵宴現在還排著,有許多人還想一直排下去。掃蕩這些食人者,掀掉這筵席,毀壞這廚房,則是現在的青年的使命!

(《墳燈下漫筆》)

晉朝已經是大重門第,重到過度了;華胄世業,子弟便易於得官;即使是一個酒囊飯袋,也還是不失為清品。北方疆土雖失於拓跋氏,士人卻更其發狂似的講究閥閱,區別等第,守護極嚴。庶民中縱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並。至於大姓,實不過承祖宗餘蔭,以舊業驕人,空腹高心,當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護符,被壓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將他們的祖宗當作仇敵。邢子才的話雖然說不定是否出於憤激,但對於躲在門第下的男女,卻確是一個致命的重傷。勢位聲氣,本來僅靠了“祖宗”這惟一的護符而存,“祖宗”倘一被毀,便什麼都倒敗了。這是倚賴“餘蔭”的必得的果報。

同一的意思,但沒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於“下等人”之口的,就是:“他媽的!”

要攻擊高門大族的堅固的舊堡壘,卻去瞄準他的血統,在戰略上,真可謂奇譎的了。最先發明這一句“他媽的”的人物,確要算一個天才,——然而是一個卑劣的天才。唐以後,自誇族望的風氣漸漸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等”的上下本該從此有些難定了,但偏還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進“上等”去。劉時中的曲子裏說:“堪笑這沒見識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頑劣。江湖伴侶,旋將表德官名相體呼,聲音多廝稱,字樣不尋俗。聽我一個個細數:糶米的喚子良;賣肉的呼仲甫……開張賣飯的呼君寶;磨麵登羅底叫德夫:何足雲乎?!”(《樂府新編陽春白雪》三)這就是那時的暴發戶的醜態。

“下等人”還未暴發之先,自然大抵有許多“他媽的”在嘴上,但一遇機會,偶竊一位,略識幾字,便即文雅起來:雅號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譜也修了,還要尋一個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從此化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輩一樣,言行都很溫文爾雅。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聰明的,早已看穿了這鬼把戲,所以又有俗諺,說:“口上仁義禮智,心裏男盜女娼!”他們是很明白的。

於是他們反抗了,曰:“他媽的!”

但人們不能蔑棄掃蕩人我的餘澤和舊蔭,而硬要去做別人的祖宗,無論如何,總是卑劣的事。有時,也或加暴力於所謂“他媽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機,而不是造運會,所以無論如何,也還是卑劣的事。

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等”,還是依賴門第,還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遠有無聲的或有聲的“國罵”。就是“他媽的”,圍繞在上下和四旁,而且這還須在太平的時候。

(《墳論“他媽的!”》)

文人墨客大概是感性太銳敏了之故罷,向來就很嬌氣,什麼也給他說不得,見不得,聽不得,想不得。道學先生於是乎從而禁之,雖然很像背道而馳,其實倒是心心相印。然而他們還是一看見堂客的手帕或者姨太太的荒塚就要做詩。我現在雖然也弄弄筆墨做做白話文,但才氣卻仿佛早經注定是該在“水平線”之下似的,所以看見手帕或荒塚之類,倒無動於中;隻記得在解剖室裏第一次要在女性的屍體上動刀的時候,可似乎略有做詩之意,——但是,不過“之意”而已,並沒有詩,讀者幸勿誤會,以為我有詩集將要精裝行世,傳之其人,先在此預告。後來,也就連“之意”都沒有了,大約是因為見慣了的緣故罷,正如下等人的說慣一樣。否則,也許現在不但不敢說胡須,而且簡直非“人之初性本善論”或“天地玄黃賦”便不屑做。遙想土耳其革命後,撕去女人的麵幕,是多麼下等的事?嗚呼,她們已將嘴巴露出,將來一定要光著屁股走路了!

(《墳從胡須說到牙齒》)

新近看見一種上海出版的期刊,也說起要做好白話須讀好古文,而舉例為證的人名中,其一卻是我。這實在使我打了一個寒噤。別人我不論,若是自己,則曾經看過許多舊書,是的確的,為了教書,至今也還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響到所做的白話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體格來。但自己卻正苦於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嚐不中些莊周韓非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孔孟的書我讀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於。大半也因為懶惰罷,往往自己寬解,以為一切事物,在轉變中,是總有多少中間物的。動植之間,無脊椎和脊椎動物之間,都有中間物;或者簡直可以說,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當開首改革文章的時候,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作者,是當然的,隻能這樣,也需要這樣。他的任務,是在有些警覺之後,喊出一種新聲;又因為從舊壘中來,情形看得較為分明,反戈一擊,易製強敵的死命。但仍應該和光陰偕逝,逐漸消亡,至多不過是橋梁中的一木一石,並非什麼前途的目標,範本。跟著起來便該不同了,倘非天縱之聖,積習當然也不能頓然蕩除,但總得更有新氣象。以文字論,就不必更在舊書裏討生活,卻將活人的唇舌作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語言,更加有生氣。至於對於現在人民的語言的窮乏欠缺,如何救濟,使他豐富起來,那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或者也須在舊文中取得若幹資料,以供使役,但這並不在我現在所要說的範圍以內,姑且不論。

我以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還能夠博采口語,來改革我的文章。但因為懶而且忙,至今沒有做。我常疑心這和讀了古書很有些關係,因為我覺得古人寫在書上的可惡思想,我的心裏也常有,能否忽而奮勉,是毫無把握的。我常常詛咒我的這思想,也希望不再見於後來的青年。去年我主張青年少讀,或者簡直不讀中國書,乃是用許多苦痛換來的真話,決不是聊且快意,或什麼玩笑,憤激之辭。古人說,不讀書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錯的。然而世界卻正由愚人造成,聰明人決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國的聰明人。現在呢,思想上且不說,便是文辭,許多青年作者又在古文,詩詞中摘些好看而難懂的字麵,作為變戲法的手巾,來裝潢自己的作品了。我不知這和勸讀古文說可有相關,但正在複古,也就是新文藝的試行自殺,是顯而易見的。

(《墳寫在〈墳〉後麵》)

試看中國的社會裏,吃人,劫掠,殘殺,人身賣買,生殖器崇拜,靈學,一夫多妻,凡有所謂國粹,沒一件不與蠻人的文化(?)恰合。拖大辮,吸鴉片,也正與土人的奇形怪狀的編發及吃印度麻一樣。至於纏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裝飾法中,第一等的新發明了。……

……中國十三經二十五史,正是酋長祭師們一心崇奉的治國平天下的譜……

(《熱風隨感錄四十二》)

我想,我們中國本不是發生新主義的地方,也沒有容納新主義的處所,即使偶然有些外來思想,也立刻變了顏色,而且許多論者反要以此自豪。我們隻要留心譯本上的序跋,以及各樣對於外國事情的批評議論,便能發見我們和別人的思想中間,的確還隔著幾重鐵壁。他們是說家庭問題的,我們卻以為他鼓吹打仗;他們是寫社會缺點的,我們卻說他講笑話;他們以為好的,我們說來卻是壞的。若再留心看看別國的國民性格,國民文學,再翻一本文人的評傳,便更能明白別國著作裏寫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幾乎全不是中國所有。所以不會了解,不會同情,不會感應;甚至彼我間的是非愛憎,也免不了得到一個相反的結果。

新主義宣傳者是放火人麼,也須別人有精神的燃料,才會著火;是彈琴人麼,別人的心上也須有弦索,才會出聲;是發聲器麼,別人也必須是發聲器,才會共鳴。中國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會相幹。

中國曆史的整數裏麵,實在沒有什麼思想主義在內。這整數隻是兩種物質,——是刀與火,“來了”便是他的總名。火從北來便逃向南,刀從前來便退向後,一大堆流水帳簿,隻有這一個模型。倘嫌“來了”的名稱不很莊嚴,“刀與火”也觸目,我們也可以別想花樣,奉獻一個諡法,稱作“聖武”,便好看了。

古時候,秦始皇帝很闊氣,劉邦和項羽都看見了;邦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羽說,“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麼呢?便是取邦所說的“如此”。“如此”的程度,雖有不同,可是誰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與“丈夫”的心中,便都是這“聖武”的產生所,受納所。

何謂“如此”?說起來話長;簡單地說,便隻是純粹獸性方麵的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卻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現在的人,還被這理想支配著。

現在的外來思想,無論如何,總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氣息,互助共存的氣息,在我們這單有“我”,單想“取彼”,單要由我喝盡了一切空間時間的酒的思想界上,實沒有插足的餘地。

(《熱風隨感錄五十九“聖武”》)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呐喊狂人日記》)

曆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隻因為塗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麵的月光,隻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

秦漢遠了,和現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於唐宋明的雜史之類,則現在多有。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於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以明末例現在,則中國的情形還可以更腐敗,更破爛,更凶酷,更殘虐,現在還不算達到極點。但明末的腐敗破爛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李自成,張獻忠鬧起來了。而張李的凶酷殘虐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滿洲兵進來了。

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於改變的麼?

(《華蓋集忽然想到(一至四)》)

約翰彌耳說:專製使人們變成冷嘲。我們卻天下太平,連冷嘲也沒有。我想:暴君的專製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製使人們變成死相。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道有效,這才漸近於正經的活人。

(《華蓋集忽然想到(五至六)》)

請先生不要用普通的眼光看中國。我的一個朋友從印度回來,說,那地方真古怪,每當自己走過恒河邊,就覺得還要防被捉去殺掉而祭天。我在中國也時時起這一類的恐懼。普通認為romantic的,在中國是平常事;機關槍不裝在土穀祠外,還裝到那裏去呢?

(《華蓋集忽然想到(九)》)

我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成材料,是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兩種東西聯為一氣造成了城壁,將人們包圍。

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

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

(《華蓋集長城》)

華夏大概並非地獄,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總充塞著重迭的黑雲,其中有故鬼,新鬼,遊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喚,無叫喚,使我不堪聞見。我裝作無所聞見模樣,以圖欺騙自己,總算已從地獄中出離。

中國各處是壁,然而無形像“鬼打牆”一般,使你隨時能“碰”。

(《華蓋集“碰壁”之後》)

中國原是玩意兒最多的地方……

(《華蓋集並非閑話》)

中國的精神文明,早被槍炮打敗了,經過了許多經驗,已經要證明所有的還是一無所有……

大概,人必須從此有記性,觀四向而呼八方,將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談全都掃除,將無論是誰的自欺欺人的假麵全都撕掉,將無論是誰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總而言之,就是將華夏傳統的所有小巧的玩藝兒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學學槍擊我們的洋鬼子,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

(《華蓋集忽然想到(十至十一)》)

尊孔,崇儒,專經,複古,由來已經很久了。皇帝和大臣們,向來總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詔天下”,而且又“以貞節勵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現在麼?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節婦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曆史上裝不下去了;那麼,去翻專誇本地人物的府縣誌書去。我可以說,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隻有節烈的婦女的名冊卻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幾卷。孔子之徒的經,真不知讀到那裏去了;倒是不識字的婦女們能實踐。還有,歐戰時候的參戰,我們不是常常自負的麼?但可曾用《論語》感化過德國兵,用《易經》咒翻了潛水艇呢?儒者們引為勞績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識丁的華工!

我總相信現在的闊人都是聰明人;反過來說,就是倘使老實,必不能闊是也。至於所掛的招牌是佛學,是孔道,那倒沒有什麼關係。總而言之,是讀經已經讀過了,很悟到一點玩意兒,這種玩意兒,是孔二先生的先生老聃的大著作裏就有的,此後的書本子裏還隨時可得。所以他們都比不識字的節婦,烈女,華工聰明;甚而至於比真要讀經的笨牛還聰明。何也?曰:“學而優則仕”故也。倘若“學”而不“優”,則以笨牛沒世,其讀經的主張,也不為世間所知。

我看不見讀經之徒的良心怎樣,但我覺得他們大抵是聰明人,而這聰明,就是從讀經和古文得來的。我們這曾經文明過而後來奉迎過蒙古人滿洲人大駕了的國度裏,古書實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讀一點就可以知道,怎樣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再進一步,並可以悟出中國人是健忘的,無論怎樣言行不符,名實不副,前後矛盾,撒誑造謠,蠅營狗苟,都不要緊,經過若幹時候,自然被忘得幹幹淨淨;隻要留下一點衛道模樣的文字,將來仍不失為“正人君子”。況且即使將來沒有“正人君子”之稱,於目下的實利又何損哉?

這一類的主張讀經者,是明知道讀經不足以救國的,也不希望人們都讀成他自己那樣的;但是,耍些把戲,將人們作笨牛看則有之,“讀經”不過是這一回耍把戲偶爾用到的工具。抗議的諸公倘若不明乎此,還要正經老實地來評道理,談利害,那我可不再客氣,也要將你們歸入誠心誠意主張讀經的笨牛類裏去了。

古國的滅亡,就因為大部分的組織被太多的古習慣教養得硬化了,不再能夠轉移,來適應新環境。若幹分子又被太多的壞經驗教養得聰明了,於是變性,知道在硬化的社會裏,不妨妄行。單是妄行的是可與論議的,故意妄行的卻無須再與談理。惟一的療救,是在另開藥方:酸性劑,或者簡直是強酸劑。

(《(《華蓋集十四年的“讀經”》)

野史和雜說自然也免不了有訛傳,挾恩怨,但看往事卻可以較分明,因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樣地裝腔作勢。看宋事,《三朝北盟彙編》已經變成古董,太貴了,新排印的《宋人說部叢書》卻還便宜。明事呢,《野獲編》原也好,但也化為古董了,每部數十元;易於入手的是《明季南北略》,《明季稗史彙編》,以及新近集印的《痛史》。

史書本來是過去的陳帳簿,和急進的猛士不相幹。但先前說過,倘若還不能忘情於咿唔,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們現在的情形,和那時的何其神似,而現在的昏妄舉動,胡塗思想,那時也早已有過,並且都鬧糟了。

總之:讀史,就愈可以覺悟中國改革之不可緩了。雖是國民性,要改革也得改革,否則,雜史雜說上所寫的就是前車。一改革,就無須怕孫女兒總要像點祖母那些事,譬如祖母的腳是三角形,步履維艱的,小姑娘的卻是天足,能飛跑;丈母老太太出過天花,臉上有些缺點的,令夫人卻種的是牛痘,所以細皮白肉:這也就大差其遠了。

(《華蓋集這個與那個》)

我想,中國最不值錢的是工人的體力了,其次是咱們的所謂文章,隻有伶俐最值錢。

(《華蓋集並非閑話(三)》)

我卻沒有被其催眠,反覺得這道理比滿洲人所說的“亡明者闖賊也,我大清天下,乃得之於闖賊,非取之於明”的話還可笑。從表麵上看起來,滿人的話,倒還算順理成章,不過也隻能騙順民,不能騙遺民和逆民,因為他們知道此中的底細。

(《華蓋集這回是“多數”的把戲》)

凡有讀過一點古書的人都有這一種老手段:新起的思想,就是“異端”,必須殲滅的,待到它奮鬥之後,自己站住了,這才尋出它原來與“聖教同源”;外來的事物,都要“用夷變夏”,必須排除的,但待到這“夷”入主中夏,卻考訂出來了,原來連這“夷”也還是黃帝的子孫。

愈是無聊賴,沒出息的腳色,愈想長壽,想不朽,愈喜歡多照自己的照相,愈要占據別人的心,愈善於擺臭架子。

(《華蓋集續編古書與白話》)

中國曆來是排著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會被吃。

(《而已集答有恒先生》)

我以為法律上的許多罪名,都是花言巧語,隻消以一語包括之,曰:可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