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圓又禿。
是我大好的頭顱。
泛著青光。
中間是錐狀的隆起。
仿佛不毛的荒原上。
拱起一塊窮山惡嶺。
外界所傳聞的。
我那猙獰的麵目。
多半是緣於此處。
繞過大片的額頭。
(我老婆說我。
額頭占地太多。
用排版的專業術語。
這叫留白太大)。
你將會看到。
伊沙所說的。
鬥雞似的兩道眉毛。
它使我的臉部。
呈現鬥雞的形狀。
是不是也使我。
擁有了一隻鬥雞般的命運。
十年之前。
人們說我“尖嘴猴腮”
而現在。
卻已經是“肥頭大耳”了。
一隻肥碩而多油的鼻頭。
徹底摧毀了我少年時。
擁有一副俊朗容顏的夢想。
2001/06/20
心藏大惡。
你告訴大家。
我心藏大惡。
我很快接受了這個評語。
就好像。
穿上了一件新外套。
我懵懵懂懂。
好像有點明白。
你說的意思。
但我更喜歡。
你送給我的。
這件外套。
然後,我穿上它。
到處炫耀。
並用它。
嚇唬別人。
2001
你媽貴姓。
好吧。
就按你的方式。
坐而論道。
咱們對對偈語。
你說。
仇恨乃萬惡之源。
你心懷仇恨。
終缺一顆普世慈悲心。
難成正果。
我對。
我縱心藏大惡。
胸中仍有大愛。
你雖慈悲是真。
卻不知愛為何物。
你說的我懂。
我說的你懂嗎。
你說。
萬物本來是虛。
何必過於用心。
我已心中大空。
乃是寂滅空靈。
我對。
虛則無神。
空則無魂。
你這無神無魂之人。
不過是具腐朽皮囊。
你說的我懂。
我說的你懂嗎。
你說:咄,色即是空!
我對:嗨,你媽貴姓?
你說:你真是執迷不悟啊!
我對:真是白瞎了您這個人哪!
2002/02/29
飲酒詩。
那人說道。
兀那廝沈浩波。
也是個不爽利的漢子。
說這話時。
必是喝酒之時。
那人先飲一杯。
我卻小抿一口。
為啥——。
不喜歡白酒那味。
白酒我忌辛辣。
啤酒我忌平淡。
洋酒後勁太大。
紅酒過於溫吞。
又不是聲色犬馬之時。
又不是肝膽相照之人。
又不是失意人執手喝悶酒。
又不是多情自古傷別離。
你我喝酒。
相見而已。
吃飯而已。
嚼點花生而已。
說點閑話而已。
我又何必爽利。
於是那人說道。
兀那廝沈浩波。
也是個不爽利的漢子。
我不爽利不要緊。
你也不要太爽利才是。
每喝必爽者大都酒鬼而已。
愛拍胸脯者必是小人無疑。
誰配與我對飲。
使我爛醉如泥。
2003/01/01
一個人老了。
你以為我也會,操著典雅而純正的普通話,說什麼。
“一個人老了,徘徊於昔日的大街”之類狀若讕言的廢話嗎。
何必如此笨拙地暗含悲憫,一個人老了,請不要哀憐他。
他還沒有認輸,還想統率他的老骨頭,支撐一個老英雄。
他還會目光閃亮,他還在試圖反抗。
還想再來那麼一場,固守他的老江山,開辟他的新疆場。
別盯著我,老家夥,沒什麼用途,你已經是一個老人了。
不要試圖充滿寬容地撫摸我泛青的頭顱。
不要以為你還可以親撫和招安一個年輕的強盜。
我要的不僅僅是俸祿和金錢,我更要你的江山和美人。
來吧,老家夥,不要跟我說:“浩波,你不錯。”
也不要跟我說:“未來是屬於我們的,更是屬於你們的。”
我早已不是送花的少年,我沒有一顆隱忍的心胸。
我一直就痛飲狂歌空度日,你知道我飛揚跋扈為誰雄。
火車碾過平原,氣流裹挾巨響。
當你們腫脹的小腹被節令的風吹響,那是衰老的聲音。
在其中鼓噪和動蕩,你們還在故作輕鬆。
我卻早已看穿你們酸得發餿的笑容。
這裏已是摩登的年代,萬物陷入無邊的驚慌。
對付這麼一個固執的老家夥,不能僅靠緩緩前行的歲月和時光。
一個人老了,就該走了,啊,我多想立即看到。
老人們吞食鹽粒脫殼的海水,遠涉重洋去往鬼的故鄉。
1999/04初稿 1999/10修改。
世界,你好。
我想對世界說。
世界,你好。
我想對世界說句話。
打個招呼。
這四個字包含了。
我與世界之間的一切。
可以飽含深情。
也可以十分冷靜。
世界,你好。
一切盡在不言中。
微妙之中見真情。
我來到這個世界。
已經三十七年。
我們之間。
有著太多。
難以言說的東西。
我最終決定。
用歡快的語氣。
跟世界打一個。
響亮的招呼。
世界,你好。
世界“哇”一聲哭了。
我手足無措。
看著他噘起的嘴巴。
這才知道。
這個鳥世界。
居然他媽的。
還是個嬰兒。
2012/10/30
說說我自己。
我和詩人南人。
飯後到山岡上散步。
聊一些家長裏短。
偶爾也談及詩歌。
南人問我。
對自己的詩歌水準。
有沒有一個清醒的定位。
我說這是評論家的事情。
我自己哪裏知道。
話音未落。
我就已暗自臉紅。
我的回答多麼虛偽。
像一個心思很重的知識分子。
其實這個問題。
我早已了然於胸。
對於自己的詩歌水準。
我的答案不敢有半點自矜。
我每天都在清醒地體驗著。
那些更為優秀的詩人。
對我施加的強大壓力。
這個答案也絕不謙卑。
我從來就不是。
一個熱衷於謙卑的詩人。
現在,南人兄。
我要老老實實地告訴你。
我覺得我自己。
正在通往牛逼的路上一路狂奔。
2000/04
我爸和我聊家鄉發財的人。
“張大平你個記得?
我當小學校長的時候。
他才當教導主任。
我倆關係好。
後來他當了中學校長。
我找他辦事沒問題。
他現在發死了。
嗯。
搞基建。
學校蓋房子。
哪棟他不落個好幾萬?”
“你勤兒叔叔你個記得?
他妹妹在廣州。
現在發死了。
勤兒做生意周轉不靈。
她每次都彙幾十萬。
搞醫療器材的。
跑銷售。
她肯給醫院的人送錢。
送了那麼多錢。
自己一年還能落幾百萬。
發死了”
“李鄉長你個還記得?
他當鄉長的時候你還小。
現在他兒子發死了。
原來在銀行。
已經當官了。
後來跟人一起幫藥廠賣藥。
固定交給藥廠一份錢。
多了的全是他自己得。
現在發死了”
“以前在你媽學校的楊金貴老師你。
個記得?
現在發死了。
承包了學校的食堂。
學校發規定。
學生不準出去吃飯。
隻能在食堂吃。
比外麵飯店都貴。
發死了”
“上次來北京找你。
讓你幫他兒子開工作收入證明的範。
姨你個記得?
他老公是江島中學的校長。
發死了。
上次我跟你媽回去。
非要接到他們鄉去吃飯。
吃什麼你知道嗎?
刀魚、鰣魚跟河豚。
喝茅台。
他一個月才掙多少錢?
真是發死了”
“以前在鄉政府門口賣油漆的大國。
你個記得?
現在發死了。
幫天線廠賣天線。
賣到軍隊去。
他舅子在部隊搞軍工。
介紹他認識了一些人。
他自己也靈光。
會做人。
舍得送。
要不。
現在能這麼發?
真是發死了”
2012/08/10
海風吹過。
我和伊沙、侯馬。
於堅、黎明鵬。
還有宋曉賢。
傍晚來到。
祖國的南海邊。
吃大排檔。
一邊吃。
一邊看著眼前。
波浪翻滾的海麵。
一邊還。
談論詩歌。
大家都覺得。
特別牛逼。
可是往往。
一陣海風吹過。
我們就。
不那麼。
牛逼了。
2000坐在湘江上。
——贈海上。
循著魚腥味。
走上大石橋。
在殘損的欄杆之間。
感受黃昏柔軟的光線。
你在說著關於水的事情。
江水來自遠方。
帶來陌生的氣息。
和遙遠的聲響。
水中有時還有帶翅的飛魚。
它將預言洪水。
你說你曾見過它。
你又感傷地提起去年的大水。
那麼多的屍體啊。
你試圖形容大水的聲音。
接著你說起水下埋沒的靈魂。
再接著我們陷入深深的寂靜。
這時便有摩托飛馳而過。
在我們身前揚起微塵。
穿薄毛衣的姑娘緊貼男友腰身。
她甚至回頭看了看我們。
1999/09/27
牛的禪。
虛空開出蓮花。
有中包含著無。
在梵語裏。
“無”念作“麼”
一群參禪的和尚。
大聲誦念著“麼”
麼麼。
麼麼麼。
麼麼麼麼麼麼。
哞哞哞哞哞哞哞。
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
哞哞哞哞哞哞哞。
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
一排排犄角劃破經書。
一排排硬蹄跑出輪回。
一排排牛鼻噴吐氤氳。
一排排巨眼開悟光明。
咄,那群牛兒。
還不吃草去。
2012/12/26
與上帝的羔羊曉賢兄談談敬愛的上帝。
1
曉賢兄。
自從你心悅誠服於上帝的懷抱。
我就決定。
不再對上帝發出微詞。
我深知信仰的力量。
如果我們無力。
獲取自身。
一具賤軀的價值。
那就信他吧。
完全的奉獻。
是一種愛。
一種美。
一種殘暴中的幸福。
2
我沒命地奔跑。
才有機會。
被你的上帝選中。
成為一粒胚胎。
成為今日之我。
傷害與被傷害。
痛苦與懺悔。
歡樂與猶豫。
希望與絕望。
紛至遝來。
交織在一起。
令我的內心。
布滿皺紋。
令我年紀輕輕。
就長了一副老臉。
令我感到活著之踏實。
3
我因此更加。
敬畏生命。
曉賢兄。
麵對上帝。
你在寫懺悔之詩。
麵對生命和生活。
麵對永遠的甚至是永恒的無知。
我也在寫懺悔之詩。
但我不需要唱詩班為我祝福。
也不需要一個幽暗的小房子。
讓我痛陳心中之罪惡。
世界萬物。
朝向我。
它們就是穿著潔白裙子的唱詩少女。
深夜降臨。
月亮像一個真正明淨的神父。
傾聽我的悔恨。
4
即使那是真的——。
他說有光,就有了光。
他說有人類,就有了人類。
即使我所生活的世界。
即使我本人的降臨。
全賴這個叫上帝的所賜。
但我已然活成了一條完全的命。
活成了我的意誌。
即使他真的是父親。
也不能是永恒的。
永垂不朽的父親。
如果一定是。
如果必然是。
那我寧可是那走失的野孩子。
5
人類無力。
需要永恒之價值和信仰。
需要重新回到懷抱和繈褓。
被嗬護。
被賜予祝福。
我也時常感到孤獨。
但這孤獨。
已然成為我的信仰。
一顆殘缺之心。
也可以獨自麵對太陽。
我逶迤行走於大地。
懷抱心靈。
拖著身影。
這就是我的全部。
並且形成。
獨屬於我的意誌。
6
曉賢兄。
上帝從不現身。
你卻如此虔誠。
信奉他所給予的一切價值。
感謝他賜予你食糧。
和光芒。
但是我不會去信。
這既有之一切。
這已被完全創造出來之一切。
我們在社會中。
在生活中。
已然遵從太多。
如果再把內心掏出來遵從。
這太殘忍。
對自己太殘暴。
7
那麼。
我大概就是。
那種邪惡的蟲豸了。
布魯諾的絞刑架。
和腳底升騰的大火。
在今天。
是否仍然要為自由意誌而準備。
如果真是。
我這條肮髒的蟲豸。
自然好整以暇。
裸身麵對。
2009/04/18
在夏天時想起秋天。
你是冰涼的舌頭。
冷靜而又愛我的。
女人冰涼的舌頭。
舔舐我滿身的汗水。
我是你的赤裸的嬰兒。
幹淨而羞怯地站立。
你是耐心的手。
堅定的心指揮著。
除草機般耐心的手。
卸掉世界綠色的濃妝。
我是你內心明亮的新郎。
你環抱我不讓我過於耀眼。
你是金黃的嘴唇。
你是遼闊原野般的小腹。
你是浩蕩的颶風的長發。
我在夏天等你來救我。
我是人世中迷路的灰鶴。
秋天在時間的密林裏。
命令我沉默。
2012/07/15
詩人在他的時代。
總有一些人會留下來。
為文明的棺材釘上最後一顆釘子。
懷揣天空的灰燼。
等待死亡的飛翔。
我的身體裏有天空被雷電劈死前的記憶。
總有一些人會留下來。
擦拭隕石的光輝。
積聚所有幹屍裏。
殘餘的靈魂。
我的身體裏有獅子被長矛洞穿後的吼聲。
隻要星星仍然在頭頂閃耀。
就一定有駿馬沿著大河奔跑。
隻要人類仍然有愛和悲痛。
就一定有微風揚起柔軟的馬鬃。
總有一些人會留下來。
掏出飛鳥的心髒。
取出滿天星光。
2006/03/12
獵人筆記。
五歲,第一次舉起槍。
對著天地之間無盡的空白。
砰一聲,擊落一枚。
名叫“孤獨”的蘋果。
撿起來,拂去灰塵。
孤獨沒什麼……
十歲,被迫接受。
每個人都會死的現實。
向著時間深處的靶心。
摹擬父母死去的悲傷。
絕望得發狠的實彈演習。
死亡沒什麼……
十六歲。
赤腳走在黑暗中的戈壁。
每走一步都鑽心般的疼。
愛情是射向屈辱的。
唯一子彈。
扣發時有火花照耀我的臉。
屈辱,沒什麼……
現在每天都在。
屈辱中練習生存。
自由像一具。
怎麼扳。
都扳不動的女屍。
但我再不會說。
這屈辱,沒什麼……
我弓著腰。
子彈像玉米一樣掛滿全身。
瞄準歲月。
像瞄準一杯沉默的燒酒。
2012/08/26
河流。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它們不是一輛一輛,它們是一浪一浪。
它們是一浪高過一浪,它們是驚濤駭浪。
流淌的鐵水,汪洋的河流。
它們永在奔流,構成了時代。
我站在川流不息的馬路上,像一塊不肯粉碎的礁石。
沸騰的浪花從我身體上簇擁前進。
這個時代已被洪流煮得滾瓜爛熟。
大部分時候,這河流甚至是緩慢的。
不需要太快,鋼鐵的內心需要秩序。
戴紅箍的老頭在自行車們麵前舞動紅旗。
“這被扔到這裏的肮髒卵石,真該將它一腳踹開!”
奧迪A6罵罵咧咧地將狂躁的內心隱蔽在黑衣之下。
黑色是這條大河最安全的色彩。
黑色將狠毒和暴力容納得更深。
“隻有傻逼才開寶馬,它會最先爛掉”
這詛咒立刻就生了效。開寶馬的家夥。
趕著去接女兒放學,竟然越過了紅旗的車隊。
戒嚴的警察大汗淋漓。從第三輛車裏,傳出低沉的聲音。
“這是誰啊,你們查查”
橫行十年的黑社會老大死在了沙灘上。
每一朵浪花都包含著切齒的仇恨。
卡迪拉克竟然被一輛夏利TAXI擋在紅燈的後麵。
小公共剮了一輛奔馳,小樣的,老子剮死你。
大公共甩著肥厚的屁股衝著身後放出兩股腥臭的響屁。
氣得開路虎的女人當場昏死過去,怎麼辦呢?丫是國家。
“傻B,二十萬的破敞篷還把喇叭開這麼響”
“破QQ,也他媽上長安街,國家就該禁止窮鬼買車”
“我操,那妞開輛保時捷,一看就是個二奶”
這喧嘩的波浪,這階級的合唱。
每個人都得走上這條路,在憤怒中被裹挾著前進。
超越於這一切的是個小舅子。
軍區的姐夫給他搞了一張軍隊的牌照。
還有比這更牛逼的嗎。
一輛軍車,神情悠閑地漂過紅燈,如同橫渡大江。
小舅子在車裏樂得管二姐直叫親娘。
死神總是在這樣的時刻突然降臨。
像一隻巨大的蝙蝠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扇動翅膀。
一隻貓,變成太陽下碾得扁扁的幹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