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詩人在他的時代(2 / 3)

一個小保姆,橫穿高速時被撞飛到五米的高空。

身體碎裂吧嗒嗒紛飛著落下,一個女人尖叫著暈厥過去。

流血的腸子,砸進車窗落在她豐腴的腿上。

京順高速的拾荒者,死在清晨。

積水潭下的大學生,死在黃昏。

此時已是子夜,一輛嶄新的現代出租停在了加油站。

加滿油後這車居然不走了,女工拉開車門。

坐著的司機從方向盤上出溜著滑下。

他已經死了。

他是累死的。

一輛車疾馳而過,份兒錢和油價我們拿命在扛!

一輛車疾馳而過,土地局的局長要趕回家銷贓!

一輛車疾馳而過,不能遲到啊我還得供車供房!

一輛車疾馳而過,趕快回到家吧妻子燉好了湯!

焦慮的河流沸騰起來,時代的潮流浩浩蕩蕩!

喇叭在鳴叫,鞭子抽打著狂喊。

硝煙彌漫在一片汪洋之中,。

戰爭、槍炮、狂飆突進的戰士、掙紮沉浮的頭顱。

一輛車瘋狂地追趕著另一輛,我一定要趕上你,我要證明給所有。

人看,我比你強,正科長的位置是我的,張小花的愛情是我的,。

四期廣場的標書是我的,金牌是我的,歌廳裏新來的俄羅斯洋妞。

的處女膜是我的……必須要超過,狠踩著油門,啊,太陽照耀在。

方向盤上,高潮一次次降臨,精液湧出,東四環的噴泉燃燒了我的心……

一輛車突然插進拐彎的車隊,占據了有利的位置,他期待這一刻。

已經很久了,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嘿嘿,昨天晚上我就搞。

定了處長。一輛突然插進的車,打亂了陣腳和紅燈照耀下的既定。

方針,敢怒不敢言,妻子埋怨著丈夫,你這窩囊廢,瞧人家,多。

有辦法,總能搞到批文,你呢,就會排隊,排吧排吧,排到死吧,。

我怎麼嫁了你這個死鬼呀……

通縣的黑車焦慮不安地等待著客人,大家都是車,有乳房有屁股,。

黑燈瞎火,把你送到就行,都當婊子,憑什麼你們在天上人間,。

摸一下,一百,摸一下,一百;而我隻能在蟑螂爬行的發廊,。

搞一下,一塊,搞一下,一塊。穿了小鞋的幹部,在深夜裏哭;。

沒有暫住證的民工,瞪著受驚的貓一樣恐慌的眼睛……

一切都是生活,我們必須在孤獨的夜色中,等待下一個嫖客的來臨。

哦,九十年代的桑塔納,如今已經陳舊,他的內心生了鏽,再。

也跑不動了,還有誰能記得昔日的輝煌?一輛車拋錨了,一輛。

車壞在馬路中央,周圍充滿了厭惡的白眼,進廠大修吧,但這。

老骨頭還有什麼用?下崗了,退休了,兒子和部下從此不再登門!

老英雄,老英雄,你再也不是這時代的浪花,回家去吧,去落日。

下懷念知青時代蒙古草原的駿馬!

不必舉起我們的頭顱,我們也知道,天堂是不存在的。

就像太陽裏麵並沒有一隻金色的烏鴉。

就像那閃閃的星辰,被逼到了更遠的高空。

人類僅存的河流,正漫過我們的軀殼奔向未來。

是誰還在吟誦著那句聖人之詞——。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我想變成一匹馬。

1

用牙。

將時光。

咬出一個缺口。

積聚起僅存的意誌。

披發拔足。

狂奔而去。

心髒因掙紮而碎裂成齏粉。

在疼痛中揚蹄。

踹翻大理石的牢籠。

咬碎鋼鐵的嚼口。

從玻璃和電流之間直撞過去。

鮮血沿長街流淌。

大風鼓入胸膛。

一匹馬。

一匹驕傲的馬。

踏碎所有霓虹仰望星空。

躺在高速公路滾燙的路麵。

不再奔跑。

血拌著灰塵弄髒了它的鬃毛。

這是一匹馬的下場。

試圖奔跑的驕傲者的下場。

圍觀的暴民像煮沸的開水。

馬的屍體。

很快就將變成一鍋肉湯。

2

我想變成一匹馬。

從這鬼影幢幢的城市中躍出。

從猙獰的臉。

堅硬的牆。

狂舞的燈光中躍出。

火車在鐵軌上發瘋地轟鳴。

刺穿大地的肚腸。

原野、荒丘、故鄉,他鄉。

白骨之塚和孤懸的鴉巢。

映照在一匹馬濕潤的眼睛。

一匹活生生的馬。

從這鐵馬的腸胃中破空而出。

狂風卷起泥土。

我在奔跑。

四蹄騰空的時候。

心像一根顫抖的針。

在平原喝水。

在高山嘶鳴。

在沙漠抵死前行。

在草原撒歡翻滾。

陽光點燃我漆黑的鬃毛。

鐵蹄將踏碎的星光踢到天上。

世界像一艘小船在我溫柔的眼裏搖曳。

我奔跑,因為我愛著這風。

我飛翔,落下時親吻每一棵樹。

3

哪怕一奔跑就已衰老。

哪怕。

是一匹垂死的馬。

狼和鬣狗已經嗅到我腸子的味道。

獨自漫步在夕陽下。

想起歲月和愛情。

清亮的雙眼中。

流下兩行淚水。

一匹孤獨的將死的馬的淚水。

2006/05/15

一切事物都在前進。

一切事物都在前進。

漂流在河流衝過峽穀時偉大的聲音中。

時光像金黃的碎葉。

覆蓋泅遊者的頭顱。

少女痛苦而亢奮。

如同河蚌張開脆弱的身體。

乞丐們彎著腰。

埋藏在深深的泥沙裏。

掏出鮮紅得發黑的心髒。

這一顆顆圓石般的祭品。

將被偉大的河流帶往永遠不可知的地方。

還有人在驚恐地哭泣嗎。

在這駱駝般不倦的河流的波峰中?

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夢想中輝煌的詩篇。

隻是無數次地。

懷念青春時的無知和虛妄。

我們的熱情並不是被一場大雨澆滅。

在雨中我曾經抱著會舞蹈的天使。

穿越黑暗的街巷抵達爛醉的黎明。

一切事物都在前進。

不斷前進的河流把我帶入昏庸的中年。

即使我用雙手緊緊摳住石壁的縫隙。

即使青春的殘渣如同死魚之骨。

死死卡住我的喉嚨。

我痛苦的叫喊依然不可避免地。

加入到這河流衝過峽穀時偉大的聲音中。

2006/09/17

時代的咒語。

一個禿驢。

眼放賊光。

身穿僧衣。

坐頭等艙。

2012/05/31

身體與詩歌。

你們看到的是血肉。

那是一塊塊的石頭。

你們看到粗糙的石頭。

那是一塊塊的磚頭。

你們看到棱角分明的磚頭。

我已經蓋起了高大的門廊。

你們看到高大華麗的門廊。

那是棱角分明的磚頭。

你們看到一塊塊的磚頭。

那是粗糙的石頭。

你們看到一塊塊的石頭。

每一塊全都是血肉。

我在這世上生活。

這世上有一座山。

我在山裏蓋一座教堂。

教堂裏沒有耶穌。

但一定有鍾聲。

2006/11/22

它用石頭,雕成淚水。

高聳的。

除了乳房。

還有殺人的心。

世界有時是硬的。

它用石頭。

雕成淚水。

有一些話。

想從緊握的拳頭中逃出來。

但我忘記了。

那是些什麼話。

長著怎樣的嘴唇。

在多麼艱難的沉默中培育。

指間全是泥。

濕透了的泥。

有一盞燈。

在心裏亮了一下。

周圍太黑。

以至於。

它亮的時候。

我剛好在黑暗中。

閉上了眼睛。

2012/03/14

老槍賦。

深夜睡不著。

數綿羊也睡不著。

看完一本小說也睡不著。

妻子在床的另一邊。

睡得格外香甜。

懷裏緊摟著。

剛出生三個月的女兒。

如同一枚碩大的勳章。

別在胸前。

再看看我自己。

哦。

廢棄的機槍。

挺著生鏽的槍管。

孤零零的。

被撂在一旁。

2011/02/08

心是一尊虛偽的神。

我怎麼知道。

我的心。

今天還在不在?

為何不。

將它剖出來。

用剪刀。

修剪掉多餘的部分。

慢慢烘焙。

製成一盞。

琉璃的小燈。

看它在火焰中。

變得完美。

聽它爆裂。

我怎麼知道。

那嘣嘣跳動的。

是我的心?

我怎麼知道。

那砰一聲炸開的心。

會流出。

什麼東西?

我怎麼知道。

此刻雙手胡亂地揮舞。

是為了。

捧住那顆心?

我怎麼知道。

當我看到我的心。

我不會羞愧、驚恐、崩潰。

煙消雲散?

是誰把它放入我的體內。

誰讓它長出了胡須。

誰讓它此刻微笑。

像一個虛偽的神?

2012/02/11

隱者的空曠。

酒杯遞過來。

你喝。

豪爽之必要。

走腎之必要。

女人遞過來。

你睡。

射精之必要。

溫暖之必要。

人群遞過來。

你進入。

活著之必要。

心腸之必要。

佛像遞過來。

你跪。

膝蓋之必要。

祈禱之必要。

然後,在某個。

不必要的時刻。

你的心。

空得。

有些惆悵。

有些慌。

有些像隱者。

躲避了時光。

2006/04/11

我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自由是什麼呢。

我們從未有過。

我怎麼知道閃電是什麼呢。

在幽寂的森林裏。

當它猝然降臨。

轉瞬又消逝。

留我在震驚中茫然。

我怎麼知道女人的身體是什麼呢。

蒲公英在她的陰阜間飛揚。

被吹散的卻總是愛情。

我怎麼知道愛情是什麼呢。

我怎麼知道你是什麼呢。

即使全部的秘密向我袒陳。

可是這一分鍾。

已經死去。

你還是你。

留我在你的新生之外。

我怎麼知道詩歌是什麼呢。

不能說。

不能說。

真理在白天說出。

又被黑暗否定。

一匹馬。

沒入了叢林。

2006/10/25

紹興路的黃昏。

這時的天空應當有鴿子飛過但是沒有。

這時的街道應當有坦克軋過但是沒有。

這時的紹興路籠罩在一張細密的鐵絲網下。

我說的不是恐怖而是。

寧靜。

這時的紹興路像一塊。

凝固了的生鐵。

而我正在咖啡館讀詩。

這時的紹興路有放學的孩子結伴走過。

就在窗外。

伸手。

就能觸摸到那些長著茸毛的臉蛋。

黃澄澄的。

塗了一層輕蠟。

他們還遠沒有。

長成男人和女人而我。

正在咖啡館讀詩。

“他將咖啡。

倒入杯中。

他將牛奶。

滲入那杯咖啡。

他將糖。

放入咖啡牛奶中。

他用小湯匙。

攪動”

雅克·普列維爾的詩句。

如同我現在。

正在做的。

而孩子們像士兵一樣從窗外走過。

2002/10/31

情人的房間。

在李安的電影裏。

少年和老虎,漂浮在海上。

此刻,我是少年。

你是老虎。

或者你是老虎,我是少年。

鋼琴聲是海洋。

你的乳房是兩隻騰空而起的海豚。

發出尖銳的鳴叫。

震聾我的耳膜。

我吻你一次,跳起一條飛魚。

我吻你兩次,跳起兩條飛魚。

整個大海上,無數飛魚在跳躍。

像星星在舞蹈。

大片大片的海星浮上水麵。

一會兒停在你的小腹。

一會兒落在你的臉頰。

我摳住你白色珊瑚的臀壁。

海水滲進我的身體。

連同你透明的。

根根流汗的骨骼。

還能擁抱得再緊一些嗎?

當老虎嚼出少年的骨血。

2012/12/13

熟悉的事物令我感恩。

熟悉的事物。

令我有感恩之心。

但是熟悉的事物。

越來越少。

一切都會改變。

一切都會被摧毀。

有一天。

所有熟悉的事物都隻能在內心憑吊。

上帝。

你到底能把什麼。

留給我——。

隻有我自己。

因此我愛自己。

就像夏娃愛上了亞當。

2011/10/03

煙民禮讚。

有沒有這樣一種默契。

就像青草見到陽光。

自然就會生長?

有沒有這樣一種情感。

交互然後分開。

隻留一點溫暖的火光?

有沒有這樣一種體貼。

兩個男人對視。

也有孿生姊妹般的溫柔?

一個煙民在夕陽下徘徊。

手裏拿著煙。

但是沒有火。

他看到街道的拐角。

另一個正在抽煙的同類。

就放心地朝對方走去。

煙民之間有溫柔的默契。

其他動物永遠不懂。

這互相遞火的善意。

2012/09/01

三月之鴉。

每隻烏鴉。

都有一顆。

中槍的心。

盤旋在黑色的巢穴。

向下俯視。

用兩隻。

結著寒冰的眼。

比一隻烏鴉的寒意。

更深的。

是兩隻烏鴉。

像兩個。

不同教派的神父。

停在枯瘦的枝椏。

沉默,並且對峙。

它們是天底下。

最冰冷的動物。

——冰冷。

並且會飛。

從槍眼般的巢穴。

飛彈而出——。

一顆酷斃了的。

孤獨之心。

2003/03/16

梯子不用請橫著放。

給我一架梯子。

讓我筆直向上。

撕掉藍天。

如撕掉自己的頭皮。

撕掉滿身膏藥——。

朵朵白雲。

出溜著下來時。

順手。

掐死飛鳥。

捏碎山峰。

捋掉樹葉。

把光禿禿的樹。

拽起來。

像拎著少女的頭發。

扔進虛空的洞。

世界終於安靜。

但屋頂的瓦。

像人臉一樣冷漠。

瓦下的梁。

狗一樣盯著我。

死硬的牆壁。

窺視癖的窗戶。

囚禁我的房屋。

刷著油漆的草地。

我放了一把火。

把它們燒成灰燼。

拎起一桶王水。

從我自個兒的。

頭頂澆下之前。

深情看了一眼。

世界——。

這盲人的美瞳。

2012/06/13

蘋果掛在蘋果樹上。

蘋果掛在蘋果樹上。

一個蘋果。

和另一個蘋果之間。

保持著。

彼此獨立的距離。

蘋果把自己。

深藏在。

毫無瑕疵的圓中。

陽光透過樹梢。

在內心成熟的蘋果上。

形成斑點。

蘋果坐在蘋果之中。

一個蘋果坐在。

一群蘋果之中。

蘋果掛在蘋果樹上。

柿子掛在柿子樹上。

石榴掛在石榴樹上。

柿子孤獨得耀眼。

腐爛的石榴咬著天空。

蘋果漸漸。

變得透明。

滿樹都是。

神的心髒。

2012/11/30

柔軟賦。

夜色在風中搖擺。

像一個淺淺的臂彎。

時光是奮力的鼓手。

將母親的乳暈。

敲得粉碎。

奔跑的孩子。

聽到了爆米花般的槍聲。

流血的身體還有片刻的柔軟。

死亡像一朵漸漸消逝的雪花。

落入即將合上的眼瞼。

沉默的人翕動著嘴唇。

那線條是柔軟的。

無用的書生提起筆。

又緩緩放下,輕輕地歎息。

是柔軟的。

樸素的人們擁抱在一起。

柔軟的手指撫摸著傷口。

悲傷的事情應該被忘記。

在風中我們的笑容。

柔軟得像一朵白花。

夢中搭建起理想的巢穴。

醒來時被擊得粉碎。

那漫天紛飛的鳥羽。

是柔軟的。

柳枝輕拂著黑洞洞的槍口。

像唱著安魂曲的天使。

2011/09/12

火車記。

不是我們移動了腳步。

而是一列粗暴的列車。

從我們身邊隆隆駛過。

有時我們確實走得累了。

就想何不爬上這列火車呢。

何不隨便它把我們帶向何方。

何不打個盹兒。

讓行路的艱辛隨風而去。

隻是,當火車隆隆的聲響。

碾過我們緊鎖的內心時。

你可千萬不能回頭張望。

是嗬,不要回頭張望。

多少年了。

我一直這麼告誡著自己。

1999/05

遊刃有餘。

遊刃有餘地手執酒盅。

遊刃有餘地醉眼朦朧。

遊刃有餘地執手相看。

遊刃有餘地左右逢源。

遊刃有餘地悲傷。

遊刃有餘地感喟。

遊刃有餘地愛。

遊刃有餘地恨。

遊刃有餘地取消。

遊刃有餘地索要。

遊刃有餘地度過下午。

遊刃有餘地踩過落葉。

遊刃有餘地告別死者。

遊刃有餘地教誨青年。

遊刃有餘的淚水。

遊刃有餘地掉落。

遊刃有餘的生命。

遊刃有餘地凋謝。

遊刃有餘的骰子。

遊刃有餘地旋轉。

遊刃有餘的小姐。

遊刃有餘地摟抱。

遊刃有餘地行走。

遊刃有餘地沉默。

遊刃有餘地攬你入懷。

遊刃有餘地麵帶微笑。

遊刃有餘地咀嚼麵包。

遊刃有餘地傾訴衷腸。

遊刃有餘地去飛。

遊刃有餘地滑翔。

遊刃有餘地進入命運高速旋轉的黑洞。

遊刃有餘的射燈。

卡住我說不出話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