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詩人在他的時代(3 / 3)

遊刃有餘地注射。

遊刃有餘得如同青蛙般的彈跳。

遊刃有餘地等待喝彩。

遊刃有餘地悲哀。

遊刃有餘地忘卻。

遊刃有餘地掙紮。

遊刃有餘地說不。

遊刃有餘地放棄。

遊刃有餘地消失。

如同香煙緩緩熄滅在深夜。

那麼寂靜。

而夜風緩緩吹著多麼遊刃有餘。

而歲月照舊前行多麼遊刃有餘。

而靈魂飛升——它將被什麼帶走?

而肉體下沉——它為何靜止不動?

而絕望上升——我是否能真切地看到?

而悲傷消失——如同所有疼痛的記憶?

遊刃有餘地陷入空白。

遊刃有餘地輕撫愛侶。

遊刃有餘地沉睡。

遊刃有餘地美夢。

密西西比河的風。

向何處刮?

岡底斯的雪。

在哪裏下?

聖像在碎裂。

人群在喝彩。

血流滿麵的公牛。

依然衝向紅綢。

2008/09/07

少年時代的春節。

那時的過年。

有一種樸素的新鮮。

夜晚的鞭炮。

把舊的泥土翻開。

露出裏麵。

嶄新的黑泥。

穿著新衣服的少年。

臉被凍成青色。

甩著雙手。

朝鎮子裏走去。

新的泥土和新衣服的味道。

硝酸和硫磺的味道。

我覺得好聞。

又感到寂寥。

2011/02/08

換頻道。

我的生活節奏。

快得如被追殺。

叫上一輛出租車。

掏出手機就打。

先是大聲咆哮。

對方是我員工。

不罵狠點。

他難長記性。

接著又換成溫情款款。

對我的簽約作家。

一個小女孩。

我告誡自己。

要盡可能地溫柔。

五六個電話打下來。

不停地調換語氣和表情。

疲憊不堪。

突然想起。

此去機場。

飛赴海南。

是要參加一個詩會。

趕緊把內心的頻道。

使勁一掰。

硬生生地。

從生意。

掰到詩歌。

嘎嘣一聲。

心驚肉跳。

2007/06/03

我喜歡那些頹廢的人。

我喜歡那些頹廢的人。

他們在月光製成的肥皂泡裏閃閃發亮。

我喜歡那些肮髒的人。

像河灘上顆粒粗糙的石子,硌得我腳疼。

他們仿佛隨手拋擲著生命。

但卻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

我喜歡那些頹廢的人。

他們不愛和我這樣的人講話。

我喜歡那些肮髒的人。

甚至喜歡他們因肮髒而顯得有點自卑。

2009/07/02

飛翔與邁克爾·傑克遜。

聽說女人會飛。

當男人用狠命的勞作。

淬煉她的身體。

翅膀就會撐破肋骨。

蓬鬆的羽毛。

掠過柔軟的發際。

男人是不會飛的。

我見過吸食毒品的人。

也親自嚐試過。

以為自己在飛的男人。

活像被人生追殺的逃犯。

在邁克爾·傑克遜死後。

我補課似的。

看了他很多演唱會的影像。

並深深為之感染。

把嗓音。

修改得和天使一樣。

把身體。

鍛造成一片柔韌的羽毛。

但他依然飛不起來。

我因此愛他。

飛翔一般起舞的倒影。

2010/01/17

德國拒絕一個詩人。

我能理解你的悲憤。

你甚至悲憤地。

指責花天酒地的人。

山西黑煤窯裏。

死了那麼多勞工。

他們居然還在花天酒地。

你仿佛動了感情。

你從什麼時候。

開始同情勞動人民的?

是不是從被德國大使館拒簽。

的那一刻開始的?

我能理解你的悲憤。

卻不能理解。

你的悲憤和底層人民的悲苦。

到底有什麼關係?

你痛恨這個世界。

連一張簽證都不給你。

你認為是詩歌的原因。

是因為你。

策劃了一次詩人裸體朗誦的。

行為藝術。

於是你悲憤。

你的悲憤離事實太遙遠了。

而事實倒恰好。

和底層很接近。

那個負責簽證的中國人。

他才不管什麼詩歌不詩歌呢。

他隻是一眼看穿。

你是個窮人。

所以你有移民傾向。

所以拒絕你。

這個世界最操蛋的事情。

其實是這個。

而不是。

德國拒絕一個詩人。

2007/07/11

約翰不吃煮雞蛋。

離婚前不吃。

離婚後不吃。

將來再婚了。

一定也不吃。

約翰離婚。

因為趁老婆出差。

把女人帶回家。

過夜。

女人走後。

約翰像殺毒軟件。

一絲不苟地。

掃描臥室和客廳。

不放過。

任何一根毛發。

老婆回來後。

迎著約翰坦然的目光。

打開他們家。

從不生火。

塵封的廚房。

發現一攤。

有些新鮮的。

煮雞蛋蛋殼。

約翰崩潰了。

那個女人。

不但自帶安全套。

還自帶。

煮雞蛋。

2012/05/28

送楊黎。

1

進去之後就沒人陪你喝酒了。

老楊,我陪你。

連喝兩個晚上。

2

沒有電話,沒有鍾表。

沒有網絡。

但是有。

二十萬人民幣。

如果你能。

在十六平米的小屋裏。

關滿一年的話。

3

老楊。

這個冬天。

你這酒肉之徒。

要去坐牢了。

比坐牢還難受。

隻有一片小窗戶。

能讓你看見天光。

我們是活在世上的。

肉身之佛。

怎麼能像那些。

很瓜很瓜的。

麵壁的僧侶。

與世隔絕。

看在二十萬塊大洋的分兒上。

你就去瓜吧。

有人在講什麼極限寫作。

那是放屁。

有人在說什麼自我放逐。

那是放臭屁。

4

你的女人眼睛紅了。

老楊。

就是騎在虎上也該跳下來呀。

摟著老婆睡覺。

才是這個冬天。

我們應該做的。

5

但你還是進去了。

進到那個。

小玻璃籠子裏。

策劃這個行為藝術的商人。

玩兒得很絕。

外麵是一個酒吧。

外麵的人看得見你。

你看不見外麵。

一頭關在籠子裏的。

腦袋圓圓的胖動物。

在寫作。

焦躁。

不安地徘徊。

你蜷縮到被子裏的時候。

外麵光鮮的人類。

盯著你的被子。

等著。

看你手淫。

6

送你的時候。

氣氛搞得。

有點悲壯。

風蕭蕭兮易水寒。

老楊進去兮關一年。

作為朋友。

我們隻好勸你。

早點出來。

不要死扛。

你本來也。

不是一個。

能扛的人。

但是二十萬。

真的讓你。

動了死扛的心。

我們隻好賭你。

扛不住。

說這話時。

我有點。

站著說話不腰疼。

7

我不是你。

不知道二十萬。

對你的意義。

我隻知道。

你想發財都快想瘋了。

8

你是中國最好的詩人。

你是中國沒錢的窮人。

你說如果誰拿出一筆錢來。

你就不進去了。

你是在開玩笑。

我聽著有點臊。

因為滿座喝酒的人中。

就我還有點錢。

但我肯定不會拿我的。

錢來救你。

累死累活掙來的錢。

我隻會白給老婆和兒子。

其實你也一樣。

在關進去之前。

先拿了兩萬訂金。

寄回成都。

那是你一對兒女開學的錢。

9

老楊,跟你玩了這麼些年。

我幾乎搞忘了。

你這混賬爺們兒。

其實也是個父親。

都是當爹的。

我在此。

遙敬你一杯酒。

古來聖賢皆寂寞。

唯有飲者留其名。

錢嘛。

賺得到就賺。

賺不到。

大不了就是。

欠於子孫。

也不影響我們。

橫著牛逼。

1

0那些叫好喝彩的。

他們是世界上。

庸碌的小人。

那些圍著你狂歡的。

他們喪心病狂。

想吃你的肉。

11

春節之後。

就出來吧。

關滿一年。

你會滿頭白發。

2007/01/26

豈曰無錢?

豈曰無錢。

錢在城東。

流光溢彩的CBD。

是高尚的富人區。

兩隻黑色藏獒把門。

麋鹿在院子裏吃草。

偶爾伸出悠閑的脖子。

看見人們在立交橋下瞎跑。

豈曰無錢。

錢在城西。

“湘鄂情”飯店幹脆撤掉散座。

軍隊大院的處長們隻需要包間。

軟中華的殼子像瓜子殼堆成小山。

送回扣的天線廠廠長進門就腿軟。

才喝了一瓶茅台就說不勝酒力。

滾到桌子底下還緊緊捂著錢包。

豈曰無錢。

錢在城南。

貧民窟的邊上名車紮堆。

衣著光鮮的胖子邁步進門。

“萬寶瀚”桑拿金碧輝煌。

胖子們從容不迫地脫掉衣裳。

這裏全套隻有八百。

關鍵是裏麵的姑娘確實漂亮。

豈曰無錢。

錢在城北。

酒吧裝修得像皇宮一樣。

進去的人們骨頭發酥躺在柔軟的龍榻上。

再也不想夢回古代。

郊區的別墅安靜得就像墳墓。

主人買不到菜隻好每天從新疆空運羊肉。

“你說,什麼樣的女人我睡不到?”

主人如此真誠地發問,令在他家赴宴的。

中央電視台女主持人忍不住叫道“叔叔,你真壞!”

2006/08/01

老孫家的羊肉泡饃。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

羊肉泡饃裏的那張饃。

要掰得越碎越好。

我覺得我已經掰得很碎了。

可濃湯浸泡之後。

顆粒還是太大。

這有點像我的詩。

再怎麼往細裏寫。

也改不掉。

粗拉拉的底色。

楊黎看起來比我。

更像一個粗人。

饃卻掰得很細。

這也像他的詩。

他的手藝贏得了稱讚。

羊湯一泡。

入口即化。

伊沙是這頓午餐的主人。

掰佛珠似的。

掰他的饃。

像是一個儀式。

這個西安人。

跑到北京來。

請北京的詩人朋友。

吃一頓西安的泡饃。

這事本身。

也像一個儀式。

好的詩人。

生命裏充滿儀式。

並且會被。

另一個詩人。

看在眼裏。

2006/11/21

死者賦。

死的人。

看到梅花落下。

死的人。

夢見自己。

一寸寸醒來。

死的人。

愛打老婆。

也有柔軟的心腸。

死的人有幾個故舊祭奠。

死的人有幾個故舊祭奠。

死的人有幾個故舊祭奠。

死的。

是三個人。

在春天之前。

死的。

是三個。

詩人。

死的。

三個。

詩人。

不是自殺。

(你們是否覺得。

不太過癮)。

殺妻。

然後吊死。

是死亡的大片兒。

臥軌。

軋得粉碎。

死後繁華如血。

還有更振奮的。

用菜刀。

割喉。

整整一個冬天。

他曾在。

迷霧中長跑。

因此詩人就一定。

是變態的嗎?

突然就想對人群翻臉。

就變態。

怎麼樣?

死。

也不是為了。

照亮你們的心。

2010/04/14

連續三位詩人病逝,分別是張棗、梁健、邵春光,因作此詩。

岷江賦。

從未見過其他任何一條江河像岷江這樣奔騰如虎群。

這是雪山之神的憤怒,驕傲的怒火將冰雪燃燒成岩漿。

這是神的十萬飛翔的戰馬,百萬泥漿的士兵,千萬暴張的白發。

從高原滾滾而下,帶著席卷的決心,群山擂鼓,波浪如熊羆。

成都平原的每一粒泥丸都因這肆虐的壓力,臉色脹得通紅。

那些熱衷於在大海裏衝浪的寵兒,誰敢縱身跳入岷江。

我敢保證他將在一秒鍾之內被衝刷成泡影。

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麼古蜀的國王,不叫魚鳧就叫鱉靈。

這本就是一個人或為魚鱉的平原啊。

不必奇怪三星堆黃金麵具的文明會在後世蕩然無存。

這樣一條張著血盆大口的江水任你多偉大的文明也會被吞噬一空。

直到兩千多年前,一介書生,秦國太守李冰來到成都。

執準繩,握長鍤。劈山分水,消大河之怒;填石作堋,令岷江婉轉。

立石人為尺,開二渠引流,八百裏青城皆沃野,從此蜀地為天府。

不親眼見到岷江,就無法理解都江堰的偉大。

在這成都平原上,岷江是一首詩,人類生存的意誌是第二首。

二王廟千年不絕的香火,其中的感恩之心是第三首。

我緊接著就看到了第四首,就在奔流激蕩濤聲震耳的岷江邊上。

生活在都江堰的人們,一家老小,新朋舊友。

支著小桌子,蹺腿的蹺腿,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

光著膀子掏耳朵,用最安逸的坐姿,擺著無窮無盡的龍門陣。

江水兀自洶湧,人民兀自柔軟,女人兀自美麗,時光兀自緩慢。

2007/08/25 初稿。

在冬日的群山中。

在冬日的群山中。

我感到坦然。

如同置身。

失去輝煌穹頂的廢廟。

對麵圓頂的山峰。

褪去金黃的僧衣。

這肥胖的和尚,百無聊賴。

晾曬著灰白的肚皮。

殘餘的碎雪。

有細微的光輝。

人類的城市在遠方。

像遺落在大地上的風箏。

誰有權力審判。

人類中饑餓的靈魂?

落日像孤獨的宗教。

張開空虛的懷抱。

即使生命隻是。

上帝做出的鬼臉。

也不能使我心。

歸於枯寂。

2009/02/03

伏爾塔瓦河。

——寫在斯美塔那和哈維爾的國度。

夜色中的伏爾塔瓦河。

我接近你。

傾聽你的淙淙。

如同在。

交響樂開始的部分。

伏爾塔瓦河你流過淚嗎?

而我。

有著老婦人般枯瘦、深陷。

的眼窩。

伏爾塔瓦河你流過血嗎?

我們這裏。

流過更多血。

比你那裏多得多。

伏爾塔瓦河你流過膿嗎?

我們這裏。

人們身上長滿膿瘡。

卻沒有人。

敢伸手去擠。

伏爾塔瓦河我聽過你淙淙的部分。

我聽過你鏗鏘的部分。

那是陰影中的心跳。

是森林裏樹妖在冬天的合唱。

我聽過你安詳的部分。

杏花開在春天的山坡上。

伏爾塔瓦河。

你緊緊擁抱著。

你的國家。

2012/04/01

布拉格在陽光下。

坦克軋過我的胸膛。

擂鼓一般。

半個世界都在轟鳴。

軋過青石的街道。

軋過教堂的尖頂。

軋過十字架。

軋過十字架上嗚咽的雲。

軋過麵包房。

軋過熱氣騰騰的膨脹的夢想。

軋過青春。

軋過樹。

軋過查理大橋上形影蕭瑟的人。

軋過他的風衣。

軋過他的愛情。

軋過他頭頂嗚咽的雲。

軋過四輪馬車上。

套著白手套。

夢想成為公主的姑娘。

軋過銅像。

軋過咖啡館裏讀哲學的貓。

軋過貓眼裏揮之不去的憂鬱。

軋過憂鬱的嗚咽的低垂的雲。

軋過雲的眼淚。

軋過雨。

軋過少女平靜而堅定的麵孔。

軋過死者。

軋過如圓石般長眠於此的靈魂。

軋過薔薇。

軋過管風琴不舍晝夜的嗚咽。

軋過憂鬱的。

低垂的雲。

布拉格的街角。

迎麵走來的孩子。

手裏拿著一個橡皮泥做的玩具坦克。

在陽光下。

耀眼地走著。

令我失神了片刻。

2012/04/07

玲瓏寶塔。

把心豎起來。

就是詩。

再用刀。

將它一片片。

片開。

靈與肉。

層層疊疊。

微風從。

骨頭緊湊的。

縫隙間。

吹過。

你聽到聲音。

以為是。

寶塔上。

掛著風鈴。

2012/03/26

民國的夜晚。

夜色比曆史更殘忍,舌頭一卷。

所有沒有燈光的地方,就全都消失了。

不遠處的山峰,仿佛從未存在。

從這座島上最高的樓房——。

101大廈的玻璃幕牆往外看。

台北像一片輕輕的,會發光的羽毛。

又像一片薄薄的,嵌滿珍珠的貝殼。

甚至像一張平平的,有燈光的露台。

這輕輕的、薄薄的、平平的。

在大海裏漂泊著的一小塊。

竟有一個那麼巨大的,讓人想哭的名字。

——中華民國。

2012/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