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刃有餘地注射。
遊刃有餘得如同青蛙般的彈跳。
遊刃有餘地等待喝彩。
遊刃有餘地悲哀。
遊刃有餘地忘卻。
遊刃有餘地掙紮。
遊刃有餘地說不。
遊刃有餘地放棄。
遊刃有餘地消失。
如同香煙緩緩熄滅在深夜。
那麼寂靜。
而夜風緩緩吹著多麼遊刃有餘。
而歲月照舊前行多麼遊刃有餘。
而靈魂飛升——它將被什麼帶走?
而肉體下沉——它為何靜止不動?
而絕望上升——我是否能真切地看到?
而悲傷消失——如同所有疼痛的記憶?
遊刃有餘地陷入空白。
遊刃有餘地輕撫愛侶。
遊刃有餘地沉睡。
遊刃有餘地美夢。
密西西比河的風。
向何處刮?
岡底斯的雪。
在哪裏下?
聖像在碎裂。
人群在喝彩。
血流滿麵的公牛。
依然衝向紅綢。
2008/09/07
少年時代的春節。
那時的過年。
有一種樸素的新鮮。
夜晚的鞭炮。
把舊的泥土翻開。
露出裏麵。
嶄新的黑泥。
穿著新衣服的少年。
臉被凍成青色。
甩著雙手。
朝鎮子裏走去。
新的泥土和新衣服的味道。
硝酸和硫磺的味道。
我覺得好聞。
又感到寂寥。
2011/02/08
換頻道。
我的生活節奏。
快得如被追殺。
叫上一輛出租車。
掏出手機就打。
先是大聲咆哮。
對方是我員工。
不罵狠點。
他難長記性。
接著又換成溫情款款。
對我的簽約作家。
一個小女孩。
我告誡自己。
要盡可能地溫柔。
五六個電話打下來。
不停地調換語氣和表情。
疲憊不堪。
突然想起。
此去機場。
飛赴海南。
是要參加一個詩會。
趕緊把內心的頻道。
使勁一掰。
硬生生地。
從生意。
掰到詩歌。
嘎嘣一聲。
心驚肉跳。
2007/06/03
我喜歡那些頹廢的人。
我喜歡那些頹廢的人。
他們在月光製成的肥皂泡裏閃閃發亮。
我喜歡那些肮髒的人。
像河灘上顆粒粗糙的石子,硌得我腳疼。
他們仿佛隨手拋擲著生命。
但卻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
我喜歡那些頹廢的人。
他們不愛和我這樣的人講話。
我喜歡那些肮髒的人。
甚至喜歡他們因肮髒而顯得有點自卑。
2009/07/02
飛翔與邁克爾·傑克遜。
聽說女人會飛。
當男人用狠命的勞作。
淬煉她的身體。
翅膀就會撐破肋骨。
蓬鬆的羽毛。
掠過柔軟的發際。
男人是不會飛的。
我見過吸食毒品的人。
也親自嚐試過。
以為自己在飛的男人。
活像被人生追殺的逃犯。
在邁克爾·傑克遜死後。
我補課似的。
看了他很多演唱會的影像。
並深深為之感染。
把嗓音。
修改得和天使一樣。
把身體。
鍛造成一片柔韌的羽毛。
但他依然飛不起來。
我因此愛他。
飛翔一般起舞的倒影。
2010/01/17
德國拒絕一個詩人。
我能理解你的悲憤。
你甚至悲憤地。
指責花天酒地的人。
山西黑煤窯裏。
死了那麼多勞工。
他們居然還在花天酒地。
你仿佛動了感情。
你從什麼時候。
開始同情勞動人民的?
是不是從被德國大使館拒簽。
的那一刻開始的?
我能理解你的悲憤。
卻不能理解。
你的悲憤和底層人民的悲苦。
到底有什麼關係?
你痛恨這個世界。
連一張簽證都不給你。
你認為是詩歌的原因。
是因為你。
策劃了一次詩人裸體朗誦的。
行為藝術。
於是你悲憤。
你的悲憤離事實太遙遠了。
而事實倒恰好。
和底層很接近。
那個負責簽證的中國人。
他才不管什麼詩歌不詩歌呢。
他隻是一眼看穿。
你是個窮人。
所以你有移民傾向。
所以拒絕你。
這個世界最操蛋的事情。
其實是這個。
而不是。
德國拒絕一個詩人。
2007/07/11
約翰不吃煮雞蛋。
離婚前不吃。
離婚後不吃。
將來再婚了。
一定也不吃。
約翰離婚。
因為趁老婆出差。
把女人帶回家。
過夜。
女人走後。
約翰像殺毒軟件。
一絲不苟地。
掃描臥室和客廳。
不放過。
任何一根毛發。
老婆回來後。
迎著約翰坦然的目光。
打開他們家。
從不生火。
塵封的廚房。
發現一攤。
有些新鮮的。
煮雞蛋蛋殼。
約翰崩潰了。
那個女人。
不但自帶安全套。
還自帶。
煮雞蛋。
2012/05/28
送楊黎。
1
進去之後就沒人陪你喝酒了。
老楊,我陪你。
連喝兩個晚上。
2
沒有電話,沒有鍾表。
沒有網絡。
但是有。
二十萬人民幣。
如果你能。
在十六平米的小屋裏。
關滿一年的話。
3
老楊。
這個冬天。
你這酒肉之徒。
要去坐牢了。
比坐牢還難受。
隻有一片小窗戶。
能讓你看見天光。
我們是活在世上的。
肉身之佛。
怎麼能像那些。
很瓜很瓜的。
麵壁的僧侶。
與世隔絕。
看在二十萬塊大洋的分兒上。
你就去瓜吧。
有人在講什麼極限寫作。
那是放屁。
有人在說什麼自我放逐。
那是放臭屁。
4
你的女人眼睛紅了。
老楊。
就是騎在虎上也該跳下來呀。
摟著老婆睡覺。
才是這個冬天。
我們應該做的。
5
但你還是進去了。
進到那個。
小玻璃籠子裏。
策劃這個行為藝術的商人。
玩兒得很絕。
外麵是一個酒吧。
外麵的人看得見你。
你看不見外麵。
一頭關在籠子裏的。
腦袋圓圓的胖動物。
在寫作。
焦躁。
不安地徘徊。
你蜷縮到被子裏的時候。
外麵光鮮的人類。
盯著你的被子。
等著。
看你手淫。
6
送你的時候。
氣氛搞得。
有點悲壯。
風蕭蕭兮易水寒。
老楊進去兮關一年。
作為朋友。
我們隻好勸你。
早點出來。
不要死扛。
你本來也。
不是一個。
能扛的人。
但是二十萬。
真的讓你。
動了死扛的心。
我們隻好賭你。
扛不住。
說這話時。
我有點。
站著說話不腰疼。
7
我不是你。
不知道二十萬。
對你的意義。
我隻知道。
你想發財都快想瘋了。
8
你是中國最好的詩人。
你是中國沒錢的窮人。
你說如果誰拿出一筆錢來。
你就不進去了。
你是在開玩笑。
我聽著有點臊。
因為滿座喝酒的人中。
就我還有點錢。
但我肯定不會拿我的。
錢來救你。
累死累活掙來的錢。
我隻會白給老婆和兒子。
其實你也一樣。
在關進去之前。
先拿了兩萬訂金。
寄回成都。
那是你一對兒女開學的錢。
9
老楊,跟你玩了這麼些年。
我幾乎搞忘了。
你這混賬爺們兒。
其實也是個父親。
都是當爹的。
我在此。
遙敬你一杯酒。
古來聖賢皆寂寞。
唯有飲者留其名。
錢嘛。
賺得到就賺。
賺不到。
大不了就是。
欠於子孫。
也不影響我們。
橫著牛逼。
1
0那些叫好喝彩的。
他們是世界上。
庸碌的小人。
那些圍著你狂歡的。
他們喪心病狂。
想吃你的肉。
11
春節之後。
就出來吧。
關滿一年。
你會滿頭白發。
2007/01/26
豈曰無錢?
豈曰無錢。
錢在城東。
流光溢彩的CBD。
是高尚的富人區。
兩隻黑色藏獒把門。
麋鹿在院子裏吃草。
偶爾伸出悠閑的脖子。
看見人們在立交橋下瞎跑。
豈曰無錢。
錢在城西。
“湘鄂情”飯店幹脆撤掉散座。
軍隊大院的處長們隻需要包間。
軟中華的殼子像瓜子殼堆成小山。
送回扣的天線廠廠長進門就腿軟。
才喝了一瓶茅台就說不勝酒力。
滾到桌子底下還緊緊捂著錢包。
豈曰無錢。
錢在城南。
貧民窟的邊上名車紮堆。
衣著光鮮的胖子邁步進門。
“萬寶瀚”桑拿金碧輝煌。
胖子們從容不迫地脫掉衣裳。
這裏全套隻有八百。
關鍵是裏麵的姑娘確實漂亮。
豈曰無錢。
錢在城北。
酒吧裝修得像皇宮一樣。
進去的人們骨頭發酥躺在柔軟的龍榻上。
再也不想夢回古代。
郊區的別墅安靜得就像墳墓。
主人買不到菜隻好每天從新疆空運羊肉。
“你說,什麼樣的女人我睡不到?”
主人如此真誠地發問,令在他家赴宴的。
中央電視台女主持人忍不住叫道“叔叔,你真壞!”
2006/08/01
老孫家的羊肉泡饃。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
羊肉泡饃裏的那張饃。
要掰得越碎越好。
我覺得我已經掰得很碎了。
可濃湯浸泡之後。
顆粒還是太大。
這有點像我的詩。
再怎麼往細裏寫。
也改不掉。
粗拉拉的底色。
楊黎看起來比我。
更像一個粗人。
饃卻掰得很細。
這也像他的詩。
他的手藝贏得了稱讚。
羊湯一泡。
入口即化。
伊沙是這頓午餐的主人。
掰佛珠似的。
掰他的饃。
像是一個儀式。
這個西安人。
跑到北京來。
請北京的詩人朋友。
吃一頓西安的泡饃。
這事本身。
也像一個儀式。
好的詩人。
生命裏充滿儀式。
並且會被。
另一個詩人。
看在眼裏。
2006/11/21
死者賦。
死的人。
看到梅花落下。
死的人。
夢見自己。
一寸寸醒來。
死的人。
愛打老婆。
也有柔軟的心腸。
死的人有幾個故舊祭奠。
死的人有幾個故舊祭奠。
死的人有幾個故舊祭奠。
死的。
是三個人。
在春天之前。
死的。
是三個。
詩人。
死的。
三個。
詩人。
不是自殺。
(你們是否覺得。
不太過癮)。
殺妻。
然後吊死。
是死亡的大片兒。
臥軌。
軋得粉碎。
死後繁華如血。
還有更振奮的。
用菜刀。
割喉。
整整一個冬天。
他曾在。
迷霧中長跑。
因此詩人就一定。
是變態的嗎?
突然就想對人群翻臉。
就變態。
怎麼樣?
死。
也不是為了。
照亮你們的心。
2010/04/14
連續三位詩人病逝,分別是張棗、梁健、邵春光,因作此詩。
岷江賦。
從未見過其他任何一條江河像岷江這樣奔騰如虎群。
這是雪山之神的憤怒,驕傲的怒火將冰雪燃燒成岩漿。
這是神的十萬飛翔的戰馬,百萬泥漿的士兵,千萬暴張的白發。
從高原滾滾而下,帶著席卷的決心,群山擂鼓,波浪如熊羆。
成都平原的每一粒泥丸都因這肆虐的壓力,臉色脹得通紅。
那些熱衷於在大海裏衝浪的寵兒,誰敢縱身跳入岷江。
我敢保證他將在一秒鍾之內被衝刷成泡影。
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麼古蜀的國王,不叫魚鳧就叫鱉靈。
這本就是一個人或為魚鱉的平原啊。
不必奇怪三星堆黃金麵具的文明會在後世蕩然無存。
這樣一條張著血盆大口的江水任你多偉大的文明也會被吞噬一空。
直到兩千多年前,一介書生,秦國太守李冰來到成都。
執準繩,握長鍤。劈山分水,消大河之怒;填石作堋,令岷江婉轉。
立石人為尺,開二渠引流,八百裏青城皆沃野,從此蜀地為天府。
不親眼見到岷江,就無法理解都江堰的偉大。
在這成都平原上,岷江是一首詩,人類生存的意誌是第二首。
二王廟千年不絕的香火,其中的感恩之心是第三首。
我緊接著就看到了第四首,就在奔流激蕩濤聲震耳的岷江邊上。
生活在都江堰的人們,一家老小,新朋舊友。
支著小桌子,蹺腿的蹺腿,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
光著膀子掏耳朵,用最安逸的坐姿,擺著無窮無盡的龍門陣。
江水兀自洶湧,人民兀自柔軟,女人兀自美麗,時光兀自緩慢。
2007/08/25 初稿。
在冬日的群山中。
在冬日的群山中。
我感到坦然。
如同置身。
失去輝煌穹頂的廢廟。
對麵圓頂的山峰。
褪去金黃的僧衣。
這肥胖的和尚,百無聊賴。
晾曬著灰白的肚皮。
殘餘的碎雪。
有細微的光輝。
人類的城市在遠方。
像遺落在大地上的風箏。
誰有權力審判。
人類中饑餓的靈魂?
落日像孤獨的宗教。
張開空虛的懷抱。
即使生命隻是。
上帝做出的鬼臉。
也不能使我心。
歸於枯寂。
2009/02/03
伏爾塔瓦河。
——寫在斯美塔那和哈維爾的國度。
夜色中的伏爾塔瓦河。
我接近你。
傾聽你的淙淙。
如同在。
交響樂開始的部分。
伏爾塔瓦河你流過淚嗎?
而我。
有著老婦人般枯瘦、深陷。
的眼窩。
伏爾塔瓦河你流過血嗎?
我們這裏。
流過更多血。
比你那裏多得多。
伏爾塔瓦河你流過膿嗎?
我們這裏。
人們身上長滿膿瘡。
卻沒有人。
敢伸手去擠。
伏爾塔瓦河我聽過你淙淙的部分。
我聽過你鏗鏘的部分。
那是陰影中的心跳。
是森林裏樹妖在冬天的合唱。
我聽過你安詳的部分。
杏花開在春天的山坡上。
伏爾塔瓦河。
你緊緊擁抱著。
你的國家。
2012/04/01
布拉格在陽光下。
坦克軋過我的胸膛。
擂鼓一般。
半個世界都在轟鳴。
軋過青石的街道。
軋過教堂的尖頂。
軋過十字架。
軋過十字架上嗚咽的雲。
軋過麵包房。
軋過熱氣騰騰的膨脹的夢想。
軋過青春。
軋過樹。
軋過查理大橋上形影蕭瑟的人。
軋過他的風衣。
軋過他的愛情。
軋過他頭頂嗚咽的雲。
軋過四輪馬車上。
套著白手套。
夢想成為公主的姑娘。
軋過銅像。
軋過咖啡館裏讀哲學的貓。
軋過貓眼裏揮之不去的憂鬱。
軋過憂鬱的嗚咽的低垂的雲。
軋過雲的眼淚。
軋過雨。
軋過少女平靜而堅定的麵孔。
軋過死者。
軋過如圓石般長眠於此的靈魂。
軋過薔薇。
軋過管風琴不舍晝夜的嗚咽。
軋過憂鬱的。
低垂的雲。
布拉格的街角。
迎麵走來的孩子。
手裏拿著一個橡皮泥做的玩具坦克。
在陽光下。
耀眼地走著。
令我失神了片刻。
2012/04/07
玲瓏寶塔。
把心豎起來。
就是詩。
再用刀。
將它一片片。
片開。
靈與肉。
層層疊疊。
微風從。
骨頭緊湊的。
縫隙間。
吹過。
你聽到聲音。
以為是。
寶塔上。
掛著風鈴。
2012/03/26
民國的夜晚。
夜色比曆史更殘忍,舌頭一卷。
所有沒有燈光的地方,就全都消失了。
不遠處的山峰,仿佛從未存在。
從這座島上最高的樓房——。
101大廈的玻璃幕牆往外看。
台北像一片輕輕的,會發光的羽毛。
又像一片薄薄的,嵌滿珍珠的貝殼。
甚至像一張平平的,有燈光的露台。
這輕輕的、薄薄的、平平的。
在大海裏漂泊著的一小塊。
竟有一個那麼巨大的,讓人想哭的名字。
——中華民國。
2012/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