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1
我已習慣。
一次次撕去自己。
艱難生長出的。
斑斕羽翼。
露出醜陋的身體。
——蟲子的本相。
2
母親也曾經。
是美麗的。
童年時的我。
捏著一張二寸的。
黑白照片。
固執地確信。
此後的恨意。
是否也來源於。
這信念的崩塌。
3
近乎偏執的。
修改和塗抹。
厚厚的漆。
仿佛永不脫落。
被反複刻畫的臉。
構成此刻鏡中。
安靜的麵容。
4
精心打扮的女人。
坐在我的對麵。
露出深深的乳溝。
我突然覺得惡心。
童年的第一口肥肉。
令我嘔吐至今。
5
三十年了。
我一直奮力攀爬。
在黑暗中。
血水混雜的泥濘裏。
卻怎麼也爬不出。
母親那條。
長長的產道。
6
世界複雜。
人心簡單。
無非是保護自己。
和傷害他人。
如果你的熱情。
碰上我的冷漠。
僅僅因為。
隻有在詩中。
我才袒露一點內心。
7
妻子想再生一個。
但我不敢。
我怕愛得越多。
恨就越少。
我深知愛的虛假。
和恨的真實。
8
那人問道。
為何你的詩中。
寫到母親。
總有一種。
殘忍的怨?
我卻想問母親。
為何在你。
做的飯菜中。
再也吃不出。
當年那種。
因愛。
帶來的香甜。
9
當愛消失。
當愛消失。
當一種愛。
徹底消失。
更多嶄新的愛。
和上升的恨。
也無法贖回。
1
0活著是為了。
對抗死亡嗎?
難怪你。
活得那麼累。
存在是為了。
抵製虛無嗎?
難怪你。
活得那麼累。
這樣想時。
覺得自己像。
鍘刀下的劉胡蘭。
11
那些年輕人令我羨慕。
他們真的可以。
迷醉和瘋狂。
淫賤和頹唐。
我沒有他們那樣。
輕盈的小腿和心髒。
他們如氣球上升。
我如卵石下降。
並且為自己的下降。
找到了神聖的儀式。
12
我能數遍。
山上的。
每一塊石頭。
曆曆在目。
每一塊都像。
靜穆的佛。
於是就討厭。
山裏的道士。
覺得他們。
過於輕浮。
13
更隱忍。
更沉默。
用一把刮刀。
捅進自己的內心。
讓那些如氣球般。
膨脹的部分。
幹癟下去。
這樣就能成為一個。
令自己喜歡的男人了嗎?
NO。
更加討厭。
14
生命中積澱下來的。
那些事。
沒有幾件。
經得起回味。
母親指著隔壁的門。
對我說。
不要吃他們家的飯。
我們人窮。
但不能誌短。
這是我第一次。
為貧窮。
感到屈辱。
從此。
我成了一個窮孩子。
15
當她抱著我的兒子。
告訴小區裏每一個。
她認識的人。
她的兒子在北京。
買了好幾套房的時候。
那種屈辱感。
再次在我身體裏上升。
用什麼才能。
堵住她炫耀的嘴?
16
活在記憶中。
是滄桑。
活在空白處。
是青春。
我痛恨那衰朽。
和無知。
迎麵卻撞上。
冰冷的鐵牆。
堵在我。
發狠的內心。
17
你有過不少女人。
卻從未撫摸過。
一對令你熱愛的乳房。
這是你最大的悲哀。
也令你猛醒。
是否有美麗乳房的女人。
都不會愛你。
18
唯一有權。
鄙夷我的。
是我妻子。
賣力地扮演。
任何角色。
能做到最好。
包括當一個。
柔情蜜意。
的好丈夫。
因為我。
太需要。
另外一具。
溫暖肉體。
充當一個。
外置的子宮。
19
去年錯過的。
海棠花期。
今年又忘了。
我已把自己。
輕擲給塵埃。
2
0讀《紅樓夢》長大的男人。
少年時愛戀的女子。
一定不會是。
豐乳肥臀的類型。
等他知道錯了。
一切已變得太晚。
21
死者長眠於黑暗。
與蚯蚓相伴。
幸存者永失親人。
哭不出聲。
滅門絕戶的浩劫。
若是加諸己身。
——隻輕輕這麼一想。
已嚇得汗毛暴張。
我為災中的人們。
寫下泣血的詩篇。
讀得幾讓自己淚下。
我是多麼易被感動。
可若我事先能知。
這些災難絕對不會。
發生在自己身上。
還會不會如此動情?
22
你潔白的脖頸上。
有淺淺的皺紋。
仿佛海浪漫湧上沙灘。
留下柔美的曲線。
我是一個詩人。
可以隨時抒情。
可是時光飛快地流逝。
海浪也會凝結成嚴冰。
終究會變成僵死的蚯蚓。
倒斃在冬天的凍土上。
23
睡夢中出現的一句詩。
醒來後喚起我的記憶。
終於想起十六年前。
在什麼情形下寫出。
生命中的第一首詩。
我記得詩中提到了島嶼。
我將它比喻成我的心。
其實我並不是很喜歡。
那個戴眼鏡的女生。
卻為她寫下了。
生命中第一首詩。
今天在睡夢中。
突然出現這樣的詩句。
“夢孤零零的。
海很遙遠”
醒來後瘋狂翻書。
——來自北島的《和弦》。
往事迅速浮現。
我本不是文學少年。
因為偶然讀到此詩。
瞬間被它擊潰。
即使今晨醒來。
內心依然鬆軟。
24
初戀的小情侶。
轉回城裏上學。
直到我讀高中。
來到她所在的小城。
懷著緊張興奮的心情。
等著與她重逢。
終於等到她的消息。
送信的是她的好友。
站在教室門口。
等著我出來。
城裏的女生。
揚著漂亮的脖子。
白色的裙裾。
像童話裏的公主。
在她麵前。
我招供似的。
囁嚅著說了幾句。
轉身落荒而逃。
來自鄉村的學生。
衣服太長。
裹在比這公主矮半頭的。
瘦小身軀上。
顯得那麼可笑。
回到座位上。
臉依然通紅。
從此再無勇氣。
去和當年的女生見麵。
每天晚上惡狠狠地手淫。
女主角換成。
站在教室門口等我的。
明媚得像初春陽光的公主。
25
曾經有過最黑暗的時光。
沒有任何人肯給我一絲光明。
當我踉蹌著將自個兒拔出。
就發誓再也不做一個好孩子。
26
總是回憶起。
一生中的一頓飯。
蹲在椅子上。
光著膀子。
吃煮得很爛的麵條。
使勁地喝麵湯。
一口氣吃了三大碗。
全身是汗。
如被水洗。
那叫一個美啊。
從此之後。
天下再無美食。
那麵是母親做的。
27
我不愛她嗎?
我從來不忍心。
讓她感到悲傷。
更小的時候。
每天晚上。
需摸著她的耳垂才能入睡。
28
瘦了。
又瘦了。
我好像正。
一路瘦下去。
再沒人說我是個胖子。
這情形。
令我恐懼。
我擔心。
時間這個糙漢。
會一巴掌一巴掌地。
把我扇回原形。
29
不是沒有值得悲憤的事。
在我生命中。
實在太多。
但我幾乎從不會。
為自己的私事而悲憤。
偉大嗎?
嗬嗬當然不是。
我知道為什麼。
因為我心中有光明。
一個對他人冷漠的人。
必然將所有溫暖。
都加諸己身。
所以啊。
如同火焰。
我心中有大光明。
3
0傾盡全力地。
愛一個人。
有多難。
我把自己煽乎得。
內心悲壯。
也依然是。
白忙一場。
31
像一道刀痕。
般清晰的。
是幾年前。
少女的呼救。
我一直想甩掉。
那呼救的聲音。
“你太天真了。
沒有誰能。
拯救另一個人”
“救你?
為什麼?
拿什麼救?”
“不過是青春的囈語。
說完自己就會忘的”
“你有你的命運。
我有我的。
各自掙紮去吧”
但我甩不掉。
這肉紅色的刀痕。
敏感的少女。
在詩中寫道。
“浩波浩波救救我”
她在詩中說我。
坐在她對麵。
有溫和的笑容。
和冷漠的眼神。
32
你相信嗎。
我曾經在泥濘中被人踐踏。
你最好別相信。
這已不重要。
你認識的我。
穿著耀眼的幹淨的白T恤。
33
我有辦法讓自己內心蒼茫。
就有辦法讓自己內心不蒼茫。
閑得無聊時我當然內心蒼茫。
忙得像狗時我是個年輕戰士。
34
搞定一個看起來牛逼的家夥太容易了。
先是尊重他。
處處讓他感受到。
然後征服他。
讓他知道你比他牛逼。
然後削他。
狠狠地削。
但打一巴掌一定要。
給顆甜棗。
這不是我刻意為之。
而是事後總結。
發現我從來。
都是這麼幹的。
那幫傻逼服得。
五體投地。
有點黑暗是不是。
但這一套我從未。
用在詩歌上。
35
他對我說出隱私。
千叮嚀萬囑咐。
要我守口如瓶。
因為他知道。
我嘴大。
可他不知道的是。
我早已變成。
一個沉默的男人。
多簡單啊。
因為拒絕訴說。
我把自己鎖成冰櫃。
36
星星在天上閃光。
死者的眼簾永垂。
幸存者在大地上漫遊。
做一個無家的浪子。
永恒的白晝照耀著他。
靈魂出竅的身體。
終於給渴望腐朽的內心。
找到了匹配的生活。
母親帶著她的子宮死去。
妻子帶著她的懷抱死去。
哦,你是僅剩的美人。
是天地間浮遊的寵兒。
37
有時會突然想念南方。
如同想念戲子的胸膛。
有時會想念那些失去的朋友。
他們像死者一樣長眠。
我和死者之間有神秘的聯係。
每塊墓碑都是一道窄門。
我的心是一座加高的墳墓。
晴朗的日子我開著除草機。
把墳上的雜草一點點削平。
光潔的心髒晶瑩如紅玉。
有時我會想念南方的雨水。
骷髏在雨水衝刷中睜開溫暖的眼睛。
38
抱起一隻母鵝。
揍她豐滿的臀。
讓她飛翔。
像聖潔的天鵝。
令人落淚。
再給我。
最後一塊墓碑。
沉重的巨石。
壓住夏天的綠意。
季節就立刻。
變成令我迷戀的。
秋日。
當天鵝在無邊的秋日飛翔。
我愛的女人。
寂寞地躺在中年的床單上。
39
在灰色的城市。
不再想念白雲。
隻是依然試圖。
去寫明亮的詩。
我以為心中裝滿巨石。
它們不過是朵朵白雲。
隨雨氣上升。
隨落日消失。
4
0如果沒有女人。
肯撫摸我的身體。
我的每一句詩。
都會長出瘋狗的嘴唇。
41
那女人在我背後輕輕說。
“我會一輩子做你。
最忠誠的讀者”
嚇得我“嗷”一聲尖叫。
從此一刀兩斷。
至今無有往來。
世上最恐怖的事。
就是一個女人。
不但要你的身。
還要你的心。
不但要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