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比較與參讀(1 / 3)

讀書的過程,是對知識、思想進行占有、挑選和吸收的過程,這就需要比較,鑒別,從而更合理地將別人的知識和思想,轉化為屬於自己的東西。因此,比較閱讀法是甚為通行也是富有成效的讀書方法,其特點是將兩種或多種材料對照閱讀,分析其同異,然後作出讀者的判斷和選擇。嚴格講,參讀也是比較,因此我們將其放在一起,作為魯迅讀書方法來品鑒。

魯迅之所以提倡“隨便翻翻,其關鍵在於隨便翻翻包含著比較,即在不受主觀傾向限製的情況下讀書,讀者自身不會被自己的立場好惡所驅使,能以一種開放的心態對待不同類型的著作,從而為自己獲得更多的知識、信息開辟了更大的範圍和思想空間。通過這種方式,使自己得到的信息量大,而且包容了相似、相反等不同類型的信息,這就為比較奠定了基礎。所以,魯迅一生讀書,就廣泛運用了瀏覽而來的材料,並對之進行分析比較,使自己的知識積累更有價值,使自己的思想更為明晰清楚,而所作出的判斷與選擇就更符合實際。由於每種書的作者的知識與思想,都不可能是絕對的真理代表,知識錯誤、思想缺陷都是客觀存在的;而有的書,雖貌似公允、代表了真理,其實並非如此。讀書人如果不認真地分析,往往就會受騙上當,把毒藥當作蜜糖,將惡草視為香花。於是,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大量泛覽各種書籍、了解各種觀點的基礎上,進行比較,然後取舍。魯迅對此,經驗豐富,深諳比較讀書法。他指出,對可能上當而被誘騙過去的書,“治法是多翻,翻來翻去,一多翻,就有比較,比較是醫治受騙的好方子。鄉下人常常誤認一種硫化銅為金礦,空口是和他說不明白的,或者他還會趕緊藏起來,疑心你要白騙他的寶貝。但如果遇到一點真的金礦,隻要用手掂一掂輕重,他就死心塌地:明白了。他接著又說:“‘隨便翻翻是用各種別的礦石來比的方法,很費事,沒有用真的金礦來比的明白、簡單。我看現在青年的常在問人該讀什麼書,就是要看一看真金,免得受硫化銅的欺騙。而且一識得真金,一麵也就真的識得了硫化銅,一舉兩得了。

基於此,魯迅提倡讀與自己意見相反的書,甚至是過時的書。他說:“明知道和自己意見相反的書,已經過時的書,也用一樣的辦法,例如楊光先的《不得已》是清初的著作,但看起來,他的思想是活著的,現在意見和他相近的人們正多得很。楊光先是中國曆史上相當有名的排外思潮的代表。清順治元年(1644),清政府任命德國天主教傳教士湯若望為欽天監監正,變更曆法,新編曆書,楊光先以捍衛封建正統的立場,以迷信為武器,用頑冥不化的排外情緒,上書禮部,指摘新曆書封麵上不該用“依西洋新法五字。到康熙四年(1665),他又以新曆推算日蝕有誤為理由,致使湯若望被判有罪,自己便取代了湯若望的官職,並恢複舊曆。後來,他由於推閏失實,被捕下獄,後獲釋放。楊光先的行為,代表的是迷信向科學發難以及封閉對開放進攻的思潮。《不得已》是他曆次指控湯若望的呈文及論文的彙集。在書中,他公然說出了“寧可使中夏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的荒唐話,暴露出了排外和拒絕科學的不光彩形象。魯迅所處的時代,複古思潮大有死灰複燃之勢,排斥先進的外民族文化,對科學的拒絕,在社會上也有相當的市場。一些人的書和文章,大談中國精神文明天下第一,而對物質文明的落後視而不見。種種情況,說明楊光先後繼有人。魯迅正是強調通過讀過時的書來對比現時一些人的思想觀點,從而找到二者的淵源,並進而探討其悠悠不絕的社會、文化、思想基礎。這樣一來,貌似捍衛民族文化的種種表現,在時代發展方向和趨勢的比較之下,在曆史與現實的比較下,實質也就昭然若揭了。人們也就不會簡單地被這些思想所迷惑,不會上當受騙。

魯迅喜歡讀史,尤其喜讀野史和雜說,究其根本原因,乃是野史雜說所記的人和事,比正史真切,沒受到正統思想的浸染,也未經統治者根據需要加以刪改,從而具有更多的真相或獨到的見解,如果與正史相與比較而讀,就有可能得到新的意想不到的收獲。他這樣寫道:“現在中西的學者們,幾乎一聽到‘欽定四庫全書這名目就魂不附體,膝彎總要軟下來似的。其實呢,書的原式是改變了,錯字是加添了,甚至於連文章都刪改了,最便當的是《琳琅秘室叢書》中的兩種《茅亭客話》一是宋本,一是四庫本,一比較就知道。‘官修而加以‘欽定的正史也一樣,不但本紀咧,列傳咧,要擺‘史架子;裏麵也不敢說什麼。據說,字裏行間是也含著什麼褒貶的,但誰有這麼多的心眼兒來猜悶壺盧。至今還道‘將平生事跡宣付國史館立傳,還是算了吧。因有了這種經驗,尤其是有了讀野史雜說的經驗,兩兩對比,讀後者就另有一番價值在。他說:“野史和雜說自然也免不了有訛傳,挾恩怨,但看往事比較分明,因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樣地裝腔作勢。假若不是用比較的方法去讀史,魯迅也就不會有那麼深入的體會,也就見不出比較的好處來了。事實正是這樣。前麵提到的《茅亭客話》就是好的例子。《茅亭客話》,係宋代黃休複著,其內容記錄了從五代到宋真宗時(約公元十世紀)的蜀中雜事。魯迅不僅看了四庫本,後來又看了校宋本和影宋本,經過對讀,魯迅發現了一個秘密:“同是一種書,而兩本的文章卻常有不同,而且一定是關於‘華夷的處所。這一定是四庫本刪改了的;現在連影宋本的《茅亭客話》也已出版,更足據為鐵證,不過倘不和四庫本對讀,也無從知道那時的陰謀。魯迅所說的四庫本刪改古書的“陰謀是指的什麼呢?說穿了,指清朝統治者有意抹去古書中體現出來的作者的民族氣節的文字,淡化漢人的民族仇視心理,使漢民族的人成為大清的順民。魯迅正是通過比較閱讀,使清統治者的實質暴露無遺。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單看雍正乾隆兩朝的對於中國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夠令人驚心動魄。全毀踿踿,抽毀踿,剜去之類也且不說踿踿,最陰險的是刪改了古書的內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庫全書》是許多人頌為一代之盛業的,但他們卻不但搗亂了古書的格式,還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內廷,還頒之文風較盛之處,使天下士子閱讀,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裏麵踿,也曾經有過很有些踿踿骨氣的人踿踿。不僅如此,魯迅還通過對讀宋代晁說之的詩文集《嵩山文集》的四庫本和影舊抄本,發現“賊“虜“犬羊等字都被四庫本刪改了;即使提到金人的淫掠也加以避諱;至於“夷狄等字眼,更在刪除之列;連“中國這兩個字亦不讓出現,“因為這是和‘夷狄對立的字眼,很容易引起種族思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