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又有人來恐嚇了。他說,你不怕麼?古之嵇康,在柳樹下打鐵,鍾會來看他,他不客氣,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於是得罪了鍾文人,後來被他在司馬懿麵前搬是非,送命了。所以你無論遇見誰,應該趕緊打拱作揖,讓坐獻茶,連稱“久仰久仰”才是。這自然也許未必全無好處,但做文人做到這地步,不是很有些近乎婊子了麼?況且這位恐嚇家的舉例,其實也是不對的,嵇康的送命,並非為了他是傲慢的文人,大半倒因為他是曹家的女婿,即使鍾會不去搬是非,也總有人去搬是非的,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者是也。
不過我在這裏,並非主張文人應該傲慢,或不妨傲慢,隻是說,文人不應該隨和;而且文人也不會隨和,會隨和的,隻有和事老。但這不隨和,卻又並非回避,隻是唱著所是,頌著所愛,而不管所非和所憎;他得像熱烈地主張著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著所非,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更熱烈地擁抱著所憎——恰如赫爾庫來斯(Hercules)的緊抱了巨人安太烏斯(Antaeus)④(④赫爾庫來斯緊抱巨人安太烏斯赫爾庫來斯,通譯赫拉克勒斯;安太烏斯,通譯安泰俄斯。希臘神話說,赫拉克勒斯是主神宙斯的兒子,天生神勇有力;安泰俄斯是地神蓋婭的兒子,隻要靠住地麵,一樣力大無窮。在一次搏鬥中,赫拉克勒斯把安泰俄斯緊緊抱起,揪離地麵,才把他扼死。)一樣,因為要折斷他的肋骨。
五月五日。
從幫忙到扯淡①
(①發表於1935年9月《雜文》月刊第3號。後編入《且介亭雜文二集》。《後記》說到本文原為《文學論壇》而作,曾“被全篇禁止”,是幾個月後才得以發表的。)
“幫閑文學”曾經算是一個惡毒的貶辭,——但其實是誤解的。
《詩經》是後來的一部經,但春秋時代,其中的有幾篇就用之於侑酒②(②侑酒勸酒,陪酒。);屈原③(③屈原(約前340-約前278)戰國後期楚國政治家、詩人。名平,字原,又字靈均,楚懷王時官左徒,主張內施德政,修明法度,外聯盟國,共禦暴秦。這些主張受到貴族集團的反對,屢遭誹謗,後被頃襄王放逐到沅、湘流域,終至投江而死。他是“騷體”的創始者,作品有《離騷》、《九歌》、《九章》、《天問》等,對後世詩歌影響很大。)是“楚辭”的開山老祖,而他的《離騷》,卻隻是不得幫忙的不平。到得宋玉④(④宋玉楚國詩人,生平不詳。東漢王逸說他是屈原的學生,曾事楚襄王,為大夫,但不得誌。著有《九辯》《風賦》等。),就現有的作品看起來,他已經毫無不平,是一位純粹的清客了。然而《詩經》是經,也是偉大的文學作品;屈原宋玉,在文學史上還是重要的作家。為什麼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
中國的開國的雄主,是把“幫忙”和“幫閑”分開來的,前者參與國家大事,作為重臣,後者卻不過叫他獻詩作賦,“俳優蓄之”⑤(⑤“俳優蓄之”語見《漢書·嚴助傳》。俳優,古代以樂舞諧戲為業的藝人。),隻在弄臣⑥(⑥弄臣,皇帝狎近戲弄之臣。)之例。不滿於後者的待遇的是司馬相如⑦(⑦司馬相如(約前179-前117)漢代辭賦家。字長卿,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史記》說他“稱病閑居,不慕官爵”。他在文學上的成就主要是辭賦,《子虛賦》、《上林賦》為其代表作。),他常常稱病,不到武帝麵前去獻殷勤,卻暗暗的作了關於封禪的文章,藏在家裏,以見他也有計畫大典——幫忙的本領,可惜等到大家知道的時候,他已經“壽終正寢”了。然而雖然並未實際上參與封禪的大典,司馬相如在文學史上也還是很重要的作家。為什麼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
但到文雅的庸主時,“幫忙”和“幫閑”的可就混起來了,所謂國家的柱石,也常是柔媚的詞臣,我們在南朝的幾個末代時,可以找出這實例,然而主雖然“庸”,卻不“陋”,所以那些幫閑者,文采卻究竟還有的,他們的作品,有些也至今不滅。
誰說“幫閑文學”是一個惡毒的貶辭呢?
就是權門的清客,他也得會下幾盤棋,寫一筆字,畫畫兒,識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這才能不失其為清客。也就是說,清客,還要有清客的本領的,雖然是有骨氣者所不屑為,卻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漁的《一家言》⑧(⑧李漁(1611—約1679)清代著名戲曲理論家,作家。號笠翁,浙江蘭溪人。著有《閑情偶寄》及《笠翁十種曲》、《十二樓》等。《一家言》即《閑情偶寄》,為詩文雜著,共六卷。),袁枚的《隨園詩話》,就不是每個幫閑都做得出來的。必須有幫閑之誌,又有幫閑之才,這才是真正的幫閑。如果有其誌而無其才,亂點古書,重抄笑話,吹拍名士,拉扯趣聞,而居然不顧臉皮,大擺架子,反自以為得意,——自然也還有人以為有趣,——但按其實,卻不過“扯淡”而已。
幫閑的盛世是幫忙,到末代就隻剩了這扯淡。
六月六日。
名人和名言①
(①發表於1935年7月《太白》半月刊第2卷第9期,署名越丁。後編入《且介亭雜文二集》。)
《太白》②(②《太白》小品文半月刊,陳望道主編。1934年9月20日創刊,次年停刊。)二卷七期上有一篇南山③(③南山即陳望道(1890-1977),教育家,語言學家。浙江義烏人。早年從事新文化運動和馬克思主義宣傳活動。1920年譯成《共產黨宣言》。任《新青年》編輯,後在複旦大學等多所大學任教職。1949年以後,任複旦大學校長,華東高教局局長、上海哲學社會科學聯合會主席、全國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副主席。著有《修辭學發凡》、《美學概論》等。)先生的《保守文言的第三道策》,他舉出:第一道是說“要做白話由於文言做不通”,第二道是說“要白話做好,先須文言弄通”。十年之後,才來了太炎先生的第三道,“他以為你們說文言難,白話更難。理由是現在的口頭語,有許多是古語,非深通小學就不知道現在口頭語的某音,就是古代的某音,不知道就是古代的某字,就要寫錯。……”
太炎先生的話是極不錯的。現在的口頭語,並非一朝一夕,從天而降的語言,裏麵當然有許多是古語,既有古語,當然會有許多曾見於古書,如果做白話的人,要每字都到《說文解字》裏去找本字,那的確比做任用借字的文言要難到不知多少倍。然而自從提倡白話以來,主張者卻沒有一個以為寫白話的主旨,是在從“小學”裏尋出本字來的,我們就用約定俗成的借字。誠然,如太炎先生說:“乍見熟人而相寒暄日‘好呀’,‘呀’即‘乎’字;應人之稱曰‘是唉’,‘唉’即‘也’字。”但我們即使知道了這兩字,也不用“好乎”或“是也”,還是用“好呀”或“是唉”。因為白話是寫給現代的人們看,並非寫給商周秦漢的鬼看的,起古人於地下,看了不懂,我們也毫不畏縮。所以太炎先生的第三道策,其實是文不對題的。這緣故,是因為先生把他所專長的小學,用得範圍太廣了。
我們的知識很有限,誰都願意聽聽名人的指點,但這時就來了一個問題:聽博識家的話好,還是聽專門家的話好呢?解答似乎很容易:都好。自然都好;但我由曆聽了兩家的種種指點以後,卻覺得必須有相當的警戒。因為是:博識家的話多淺,專門家的話多悖的。
博識家的話多淺,意義自明,惟專門家的話多悖的事,還得加一點申說。他們的悖,未必悖在講述他們的專門,是悖在倚專家之名,來論他所專門以外的事。社會上崇敬名人,於是以為名人的話就是名言,卻忘記了他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種學問或事業。名人被崇奉所誘惑,也忘記了自己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種學問或事業,漸以為一切無不勝人,無所不談,於是乎就悖起來了。其實,專門家除了他的專長之外,許多見識是往往不及博識家或常識者的。太炎先生是革命的先覺,小學的大師,倘談文獻,講《說文》,當然娓娓可聽,但一到攻擊現在的白話,便牛頭不對馬嘴,即其一例。還有江亢虎④(④江亢虎(1883—1954)原名紹銓,江西弋陽人。早年留日,複遊西歐,宣傳無政府主義。1911年組織中國社會黨,1913年解散該黨去美任教,1921年去蘇旅行,作《新俄遊記》。1922年回國辦南方大學,後重組社會黨,段祺瑞執政時任製憲要員,北伐戰爭後去美,繼到加拿大任教。1933年回國,抗戰爆發後,在汪偽政府中任要職。抗戰勝利後被抓獲,1949年後移押上海,1954年病死監中。)博士,是先前以講社會主義出名的名人,他的社會主義到底怎麼樣呢,我不知道。隻是今年忘其所以,談到小學,說“‘德’之古字為‘悳’,從‘’從‘心’,‘疽’即直覺之意”,卻真不知道悖到那裏去了,他竟連那上半並不是曲直的直字這一點都不明白。這種解釋,卻須聽太炎先生了。
不過在社會上,大概總以為名人的話就是名言,既是名人,也就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所以譯一本歐洲史,就請英國話說得漂亮的名人校閱,編一本經濟學,又乞古文做得好的名人題簽;學界的名人紹介醫生,說他“術擅岐黃⑤(⑤岐黃黃即黃帝,傳說中的上古帝王;岐即岐伯,傳說中的上古名醫。岐黃是岐伯和黃帝的合稱,即醫家之祖。今所傳中醫典籍《黃帝內經》,是戰國秦漢時醫家托名黃帝和岐伯所作。後世因以岐黃為中醫學的代稱。)”,商界的名人稱讚畫家,說他“精研六法⑥(⑥六法被認為是中國畫的基本方法。南朝齊謝赫的《古畫名錄》中說:“畫有六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
這也是一種現在的通病。德國的細胞病理學家維爾曉(Virchow)⑦(⑦維爾曉(1821-1902)通譯微耳和。德國科學家和政治活動家,細胞病理學的奠基人。著有《細胞病理學》等。),是醫學界的泰鬥,舉國皆知的名人,在醫學史上的位置,是極為重要的,然而他不相信進化論,他那被教徒所利用的幾回講演,據赫克爾(Haeckel)⑧(⑧赫克爾(1834—1919)通譯海克爾,德國生物學家。著作有《宇宙之謎》、《人類發展史》等。)說,很給了大眾不少壞影響。因為他學問很深,名甚大,於是自視甚高,以為他所不解的,此後也無人能解,又不深研進化論,便一口歸功於上帝了。現在中國屢經紹介的法國昆蟲學大家法布耳(Fabre),也頗有這傾向。他的著作還有兩種缺點:一是嗤笑解剖學家,二是用人類道德於昆蟲界。但倘無解剖,就不能有他那樣精到的觀察,因為觀察的基礎,也還是解剖學;農學者根據對於人類的利害,分昆蟲為益蟲和害蟲,是有理可說的,但憑了當時的人類的道德和法律,定昆蟲為善蟲或壞蟲,卻是多餘了。有些嚴正的科學者,對於法布耳的有微詞,實也並非無故:但倘若對這兩點先加警戒,那麼,他的大著作《昆蟲記》十卷,讀起來也還是一部很有趣,也很有益的書。
不過名人的流毒,在中國卻較為利害,這還是科舉的餘波。那時候,儒生在私塾裏揣摩高頭講章,和天下國家何涉,但一登第,真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他可以修史,可以衡文,可以臨民,可以治河;到清朝之末,更可以辦學校,開煤礦,練新軍,造戰艦,條陳新政,出洋考察了。成績如何呢,不待我多說。
這病根至今還沒有除,一成名人,便有“滿天飛”之概。我想,自此以後,我們是應該將“名人的話”和“名言”分開來的,名人的話並不都是名言;許多名言,倒出自田夫野老之口。這也就是說,我們應該分別名人之所以名,是由於那一門,而對於他的專門以外的縱談,卻加以警戒。蘇州的學子是聰明的,他們請太炎先生講國學,卻不請他講薄記學或步兵操典,——可惜人們卻又不肯想得更細一點了。
我很自歉這回時時涉及了太炎先生。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大約也無傷於先生的“日月之明”的。至於我的所說,可是我想,“愚者千慮,必有一得”,蓋亦“懸諸日月而不刊”⑨(⑨“懸諸日月而不刊”語出漢代揚雄《答劉歆書》:“是懸諸日月不刊之書也。”刊,削,剝落。不刊,不可改動之意。)之論也。
七月一日。
陀思妥夫斯基的事①
(①本文原用日文寫作,在發表於日本《文藝》雜誌1936年2月號的同時,在上海《青年界》月刊第9卷第2期和《海燕》月刊第2期發表。後收入《且介亭雜文二集》。)
——為日本三笠書房《陀思妥夫斯基全集》普及本作到了關於陀思妥夫斯基,不能不說一兩句話的時候了。說什麼呢?他太偉大了,而自己卻沒有很細心的讀過他的作品。
回想起來,在年青時候,讀了偉大的文學者的作品,雖然敬服那作者,然而總不能愛的,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是但丁,那《神曲》的《煉獄》裏,就有我所愛的異端在;有些鬼魂還在把很重的石頭,推上峻峭的岩壁去。這是極吃力的工作,但一鬆手,可就立刻壓爛了自己。不知怎地,自己也好像很是疲乏了。於是我就在這地方停住,沒有能夠走到天國去。
還有一個,就是陀思妥夫斯基。一讀他二十四歲時所作的《窮人》,就已經吃驚於他那暮年似的孤寂。到後來,他竟作為罪孽深重的罪人,同時也是殘酷的拷問官而出現了。他把小說中的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裏,來試煉它們,不但剝去了表麵的潔白,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而且還要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的潔白來。而且還不肯爽利的處死,竭力要放它們活得長久。而這陀思妥夫斯基,則仿佛就在和罪人一同苦惱,和拷問官一同高興著似的。這決不是平常人做得到的事情,總而言之,就因為偉大的緣故。但我自己,卻常常想廢書不觀。
醫學者往往用病態來解釋陀思妥夫斯基的作品。這倫勃羅梭②(②倫勃羅梭(C.Lombroso,1836—1909)也譯作龍勃羅梭,意大利精神病學者、犯罪學家。著有《天才論》、《犯罪人論》等。他對精神病學,尤其是犯罪學有著開拓性的貢獻。他強調犯罪的遺傳因素,主張對“生來犯罪人”采取死刑,終身隔離及消除生殖機能等以“保衛社會”。他的學說曾被德國法西斯所采用,在犯罪學史上,他受到的攻擊同讚美一樣多。)式的說明,在現今的大多數的國度裏,恐怕實在也非常便利,能得一般人們的讚許的。但是,即使他是神經病者,也是俄國專製時代的神經病者,倘若誰身受了和他相類的重壓,那麼,愈身受,也就會愈懂得他那夾著誇張的真實,熱到發冷的熱情,快要破裂的忍從,於是愛他起來的罷。
不過作為中國的讀者的我,卻還不能熟悉陀思妥夫斯基式的忍從——對於橫逆之來的真正的忍從。在中國,沒有俄國的基督。在中國,君臨的是“禮”,不是神。百分之百的忍從,在未嫁就死了定婚的丈夫,堅苦的一直硬活到八十歲的所謂節婦身上,也許偶然可以發見罷,但在一般的人們,卻沒有。忍從的形式,是有的,然而陀思妥夫斯基式的掘下去,我以為恐怕也還是虛偽。因為壓迫者指為被壓迫者的不德之一的這虛偽,對於同類,是惡,而對於壓迫者,卻是道德的。
但是,陀思妥夫斯基式的忍從,終於也並不隻成了說教或抗議就完結。因為這是當不住的忍從,太偉大的忍從的緣故。人們也隻好帶著罪業,一直闖進但丁的天國,在這裏這才大家合唱著,再來修練天人的功德了。隻有中庸的人,固然並無墮入地獄的危險,但也恐怕進不了天國的罷。
十一月二十日。
“題定”草①
(①本文第六、七兩節發表於1936年1月上海《海燕》月刊第1期,八、九兩節發表於同年2月《海燕》第2期。後編入《且介亭雜文二集》。)(六、七、八、九)
六
記得T君曾經對我談起過:我的《集外集》出版之後,施蟄存先生曾在什麼刊物上有過批評,②(②施蟄存的批評,施蟄存1935年6月在《文飯小品》第5期發表《雜文的文藝價值》一文,其中說:“他(魯迅)是不主張‘悔其少作’的,連《集外集》這種零碎文章都肯印出來賣七角大洋;而我是希望作家們在編輯自己的作品集的時候,能稍稍定一下去取。因為在現今出版物蜂擁的情形之下,每個作家多少總有一些隨意應酬的文字,倘能在編集子的時候,嚴格地刪定一下,多少也是對於自己作品的一種鄭重態度。”)以為這本書不值得付印,最好是選一下。我至今沒有看到那刊物;但從施先生的推崇《文選》和手定《晚明二十家小品》的功業,以及自標“言行一致”的美德推測起來,這也正像他的話。好在我現在並不要研究他的言行,用不著多管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