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下)(2 / 3)

《集外集》的不值得付印,無論誰說,都是對的。其實豈隻這一本書,將來重開四庫館時,恐怕我的一切譯作,全在排除之列;雖是現在,天津圖書館的目錄上,在《呐喊》和《彷徨》之下,就注著一個“銷”字,“銷”者,銷毀之謂也;梁實秋教授充當什麼圖書館主任時,聽說也曾將我的許多譯作驅逐出境。③(③梁實秋1930年前後曾任青島大學教授兼圖書館主任。像文中所說的對於將魯迅的許多譯作驅逐出境一事,梁實秋在《關於魯迅》一文中予以否認。)但從一般的情形而論,目前的出版界,卻實在並不十分謹嚴,所以印了我的一本《集外集》,似乎也算不得怎麼特別糟蹋了紙墨。至於選本,我倒以為是弊多利少的,記得前年就寫過一篇《選本》,說明著自己的意見,後來就收在《集外集》中。

自然,如果隨便玩玩,那是什麼選本都可以的,《文選》④(④《文選》即《昭明文選》。)好,《古文觀止》⑤(⑤《古文觀止》清代康熙年間吳楚材、吳調侯編選的古文讀本,收入先秦至明代的文章二百二十二篇,按時間順序排目,分十二卷。舊時作啟蒙讀本,流傳頗廣。)也可以。不過倘要研究文學或某一作家,所謂“知人論世”,那麼,足以應用的選本就很難得。選本所顯示的,往往並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選者的眼光。眼光愈銳利,見識愈深廣,選本固然愈準確,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殺了作者真相的居多,這才是一個“文人浩劫”。例如蔡邕,選家大抵隻取他的碑文,使讀者僅覺得他是典重文章的作手,必須看見《蔡中郎集》裏的《述行賦》(也見於《續古文苑》⑥(⑥蔡邕(132—192)東漢文學家。字伯喈,陳留圉(今河南杞縣)人。漢獻帝時董卓任為左中郎將,後王允誅董卓,受累下獄,死於獄中。著有《蔡中郎集》。文中說的《述行賦》為蔡邕抨擊宦官擅權的作品,所引四句與原作文字有出入,“工巧”本“變巧”,“委”本“消”。《續古文苑》清代孫星衍編,二十卷。)),那些“窮工巧於台榭兮,民露處而寢濕,委嘉穀於禽獸兮,下糠秕而無粒”(手頭無書,也許記錯,容後訂正)的句子,才明白他並非單單的老學究,也是一個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時的情形,明白他確有取死之道。又如被選家錄取了《歸去來辭》和《桃花源記》,被論客讚賞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先生,在後人的心目中,實在飄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裏,他卻有時很摩登,“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竟想搖身一變,化為“阿呀呀,我的愛人呀”的鞋子,雖然後來自說因為“止於禮義”⑦(⑦“願在絲而為履”四句,為陶潛《閑情賦》中的句子。“止於禮義”源自《詩經·關雎》序:“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這裏說是陶潛“自說”,大約指《閑情賦》序中坦陳的:“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未能進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亂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膽的。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⑧(⑧精衛傳說中的鳥名。見《山海經·北山經》:“發鳩之山……有鳥焉……名曰精衛,其名自叫,是炎帝之少女……遊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精衛銜微木”四句,見陶潛所作的《讀山海經》之十。)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⑨(⑨金剛怒目亦作“金剛努目”,形容麵目威猛可畏。《太平廣記》卷一七四引《談藪》:“隋吏部侍郎薛道衡,嚐遊鍾山開善寺,謂小僧曰:‘金剛何為努目,菩薩何為低眉?&apos小僧答曰:‘金剛努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式,在證明著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誌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譬如勇士,也戰鬥,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隻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裏,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我每見近人的稱引陶淵明,往往不禁為古人惋惜。

這也是關於取用文學遺產的問題,潦倒而至於昏聵的人,凡是好的,他總歸得不到。前幾天,看見《時事新報》的《青光》⑩(⑩《青光》上海《時事新報》的副刊。這裏說的“林語堂先生的話”,原見發表於1935年12月《宇宙風》第6期的《煙屑》一文。)上,引過林語堂先生的話,原文拋掉了,大意是說:老莊是上流,潑婦罵街之類是下流,他都要看,隻有中流,剽上竊下,最無足觀。如果我所記憶的並不錯,那麼,這真不但宣告了宋人語錄,明人小品,下至《論語》,《人間世》,《宇宙風》(11)((11)《論語》,《人間世》,《宇宙風》均係林語堂主編或參與合作編輯的以提倡幽默、閑適的文字為宗旨的刊物。)這些“中流”作品的死刑,也透徹的表白了其人的毫無自信。不過這還是空腹高心之談,因為雖是“中流”,也並不一概,即使同是剽竊,有取了好處的,有取了無用之處的,有取了壞處的,到得“中流”的下流,他就連剽竊也不會,“老莊”不必說了,雖是明清的文章,又何嚐真的看得懂。

標點古文,不但使應試的學生為難,也往往害得有名的學者出醜,亂點詞曲,拆散駢文的美談,已經成為陳跡,也不必回顧了,今年出了許多廉價的所謂珍本書,都有名家標點,關心世道者怒然憂之,以為足煽複古之焰。我卻沒有這麼悲觀,化國幣一元數角,買了幾本,既讀古之中流的文章,又看今之中流的標點;今之中流,未必能懂古之中流的文章的結論,就從這裏得來的。

例如罷,——這種舉例,是很危險的,從古到今,文人的送命,往往並非他的什麼“意德沃羅基”(12)((12)“意德沃羅基”德語ldeologie的音譯,即“意識形態”。)的悖謬,倒是為了個人的私仇居多。然而這裏仍得舉,因為寫到這裏,必須有例,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者是也。但經再三忖度,決定“姑隱其名”,或者得免於難歟,這是我在利用中國人隻顧空麵子的缺點。

例如罷,我買的“珍本”之中,有一本是張岱的《琅嬛文集》,“特印本實價四角”;據“乙亥十月,盧前(13)((13)張岱(1597-1679)明末清初文學家。字宗子、石公,號陶庵,浙江山陰(今紹興)人。著有《石匱書》、《琅嬛文集》、《陶庵夢憶》等。《琅嬽文集》是張岱的詩文雜集,六卷。這裏說的“特印本”是《中國文學珍本叢書》之一,由劉大傑校點,後麵有乙亥(1935)十月盧前的跋文,其中說:“世方好公安竟陵之文,得宗子翩躚其間,化峭僻之途為康莊,知文章升降,故有其自也。”盧前字冀野(1905—1951),江蘇南京人,戲曲研究者,曾任光華大學、中央大學等校教授。著有《明清戲曲史》、《詞曲研究》等。)冀野父”跋,是“化峭僻之途為康莊”的,但照標點看下去,卻並不十分“康莊”。標點,對於五言或七言詩最容易,不必文學家,隻要數學家就行,樂府就不大“康莊”了,所以卷三的《景清刺》(14)((14)《景清刺》一首關於景清謀刺永樂帝朱棣的樂府詩。)裏,有了難懂的句子:

“……佩鉛刀。藏膝髁。太史奏。機謀破。不稱王向前。坐對禦衣含血唾。……”

琅琅可誦,韻也押的,不過“不稱王向前”這一句總有些費解。看看原序,有雲:“清知事不成。躍而詢上。大怒曰。毋謂我王。即王敢爾耶。清日。今日之號。尚稱王哉。命抉其齒。王且詢。則含血前。淰禦衣。上益怒。剝其膚。……”(標點悉遵原本)那麼,詩該是“不稱王,向前坐”了,“不稱王”者,“尚稱王哉”也;“向前坐”者,“則含血前”也。而序文的“躍而詢上。大怒曰”,恐怕也該是“躍而詢。上大怒曰”才合式,據作文之初階,觀下文之“上益怒”,可知也矣。

縱使明人小品如何“本色”(15)((15)“本色”林語堂有《說本色之美》一文,其中說:“蓋做作之美,最高不過工品,妙品,而本色之美,佳者便是神品,化品,與天地爭衡,絕無斧鑿痕跡。”),如何“性靈”,拿它亂玩究竟還是不行的,自誤事小,誤人可似乎不大好。例如卷六的《琴操》《脊令操》(16)((16)《琴操》古琴曲。張岱撰有《琴操》十章,《脊令操》是其中之一。脊令,一作鶺鴒,鳥名。《詩經·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後因以“脊令”比喻兄弟友愛,急難相顧。)序裏,有這樣的句子:

“秦府僚屬。勸秦王世民。行周公之事。伏兵玄武門。射殺建成元吉魏征。傷亡作。”

文章也很通,不過一翻《唐書》,就不免覺得魏征實在射殺得冤枉,他其實是秦王世民做了皇帝十七年之後,這才病死的。(17)((17)關於唐太宗射殺建成元吉事,可參看《新唐書·太宗皇帝本紀);關於魏征,可詳同書《魏征傳》。)所以我們沒有法,這裏隻好點作“射殺建成元吉,魏征傷亡作”。明明是張岱作的《琴操》,怎麼會是魏征作呢,索性也將他射殺幹淨,固然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中流”文人,是常有擬作的,例如韓愈先生,就替周文王說過“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18)((18)“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是韓愈詩《拘幽操——文王羑裏作》中的句子。),所以在這裏,也還是以“魏征傷亡作”為穩當。

我在這裏也犯了“文人相輕”罪,其罪狀曰“吹毛求疵”。但我想“將功折罪”的,是證明了有些名人,連文章也看不懂,點不斷,如果選起文章來,說這篇好,那篇壞,實在不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所以認真讀書的人,一不可倚仗選本,二不可憑信標點。

還有一樣最能引讀者入於迷途的,是“摘句”。它往往是衣裳上撕下來的一塊繡花,經摘取者一吹噓或附會,說是怎樣超然物外,與塵濁無幹,讀者沒有見過全體,便也被他弄得迷離惝恍。最顯著的便是上文說過的“悠然見南山”的例子,忘記了陶潛的《述酒》和《讀山海經》等詩,捏成他單是一個飄飄然,就是這摘句作怪。新近在《中學生》(19)((19)《中學生》綜合性月刊。夏丐尊、葉聖陶等編輯,1930年上海創刊,1949年遷北京,改名《進步青年》,未久停刊。其後出版的《中學生》刊物,係另一刊物。)的十二月號上,看見了朱光潛(20)((20)朱光潛(1897-1986)美學家。字孟實,安徽桐城人。1925年起留學英法,1933年回國,曆任北京大學、四川大學、武漢大學教授。1949年後任北京大學教授、全國美學學會會長、全國政協委員、民盟中央委員等職。主要著作有《文藝心理學》、《談美》、《西方美學史》等。此處所引的文章,原載1935年12月《中學生》第60號。)先生的《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文章,推這兩句為詩美的極致,我覺得也未免有以割裂為美的小疵。他說的好處是:

“我愛這兩句詩,多少是因為它對於我啟示了一種哲學的意蘊。‘曲終人不見’所表現的是消逝,‘江上數峰青’所表現的是永恒。可愛的樂聲和奏樂者雖然消逝了,而青山卻巍然如舊,永遠可以讓我們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麵。人到底是怕淒涼的,要求伴侶的。曲終了,人去了,我們一霎時以前所遊目騁懷的世界猛然間好像從腳底倒塌去了。這是人生最難堪的一件事,但是一轉眼間我們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另一個可親的伴侶,另一個可托足的世界,而且它永遠是在那裏的。‘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種風味似之。

不僅如此,人和曲果真消逝了麼;這一曲纏綿悱惻的音樂沒有驚動山靈?它沒有傳出江上青峰的嫵媚和嚴肅?它沒有深深地印在這嫵媚和嚴肅裏麵?反正青山和湘靈的瑟聲已發生這麼一回的因緣,青山永在,瑟聲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

這確已說明了他的所以激賞的原因。但也沒有盡。讀者是種種不同的,有的愛讀《江賦》和《海賦》,有的欣賞《小園》或《枯樹》(21)((21)《江賦》晉代郭璞作。《海賦》晉代木華作。《小園》、《枯樹》二賦為北周庾信作。)。後者是徘徊於有無生滅之間的文人,對於人生,既憚擾攘,又怕離去,懶於求生,又不樂死,實有太板,寂絕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淒涼,所以又必須有一種撫慰。於是“曲終人不見”之外,如“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或“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22)((22)“隻在此山中”二句,見唐代詩人賈島詩《尋隱者不遇》。“笙歌歸院落”二句,見唐代詩人白居易詩《宴散》。)之類,就往往為人所稱道。因為眼前不見,而遠處卻在,如果不在,便悲哀了,這就是道士之所以說“至心歸命禮,玉皇大天尊!”(23)((23)“至心歸命禮”二句,意思是誠心皈依道教,禮拜玉皇大帝。常見於道教經典。)也。

撫慰勞人的聖藥,在詩,用朱先生的話來說,是“靜穆”:

“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人而論,他所感到的歡喜和愁苦也許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詩人而論,熱烈的歡喜或熱烈的愁苦經過詩表現出來以後,都好比黃酒經過長久年代的儲藏,失去它的辣性,隻剩一味醇樸,我在別的文章裏曾經說過這一段話:‘懂得這個道理,我們可以明白古希臘人何以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把詩神亞波羅擺在蔚藍的山巔,俯瞰眾生擾攘,而眉宇間卻常如作甜蜜夢,不露一絲被擾動的神色?’這裏所謂‘靜穆’(Serenity)自然隻是一種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詩裏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臘——尤其是古希臘的造形藝術——常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味。‘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同時你也可說它泯化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裏不多見。

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

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

古希臘人,也許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的罷,這一點我毫無知識。但以現存的希臘詩歌而論,荷馬的史詩,是雄大而活潑的,沙孚(24)((24)沙孚(Sappho,約公元前七到六世紀)通譯薩福,古希臘女詩人。一生寫有九卷詩,至今流傳下來的隻有兩三首完整的短詩和一些斷片,愛情和友誼是她歌唱的主題。)的戀歌,是明白而熱烈的,都不靜穆。我想,立“靜穆”為詩的極境,而此境不見於詩,也許和立蛋形為人體的最高形式,而此形終不見於人一樣。至於亞波羅之在山巔,那可因為他是“神”的緣故,無論古今,凡神像,總是放在較高之處的。這像,我曾見過照相,睜著眼睛,神清氣爽,並不像“常如作甜蜜夢”。不過看見實物,是否“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味”,在我可就很難斷定了,但是,倘使真的覺得,我以為也許有些因為他“古”的緣故。

我也是常常徘徊於雅俗之間的人,此刻的話,很近於大煞風景,但有時卻自以為頗“雅”的:間或喜歡看看古董。記得十多年前,在北京認識了一個土財主,不知怎麼一來,他也忽然“雅”起來了,買了一個鼎,據說是周鼎,真是土花斑駁,古色古香。而不料過不幾天,他竟叫銅匠把它的土花和銅綠擦得一千二淨,這才擺在客廳裏,閃閃的發著銅光。這樣的擦得精光的古銅器,我一生中還沒有見過第二個。一切“雅士”,聽到的無不大笑,我在當時,也不禁由吃驚而失笑了,但接著就變成肅然,好像得了一種啟示。這啟示並非“哲學的意蘊”,是覺得這才看見了近於真相的周鼎。鼎在周朝,恰如碗之在現代,我們的碗,無整年不洗之理,所以鼎在當時,一定是幹幹淨淨,金光燦爛的,換了術語來說,就是它並不“靜穆”,倒有些“熱烈”。這一種俗氣至今未脫,變化了我衡量古美術的眼光,例如希臘雕刻罷,我總以為它現在之見得“隻剩一味醇樸”者,原因之一,是在曾埋土中,或久經風雨,失去了鋒棱和光澤的緣故,雕造的當時,一定是嶄新,雪白,而且發閃的,所以我們現在所見的希臘之美,其實並不準是當時希臘人之所謂美,我們應該懸想它是一件新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