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在給費慰梅的信中說:
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媽媽把我趕進了人間地獄。我並沒有誇大其詞。頭一天我就發現我的媽媽有些沒氣力。家裏彌漫著不祥的氣氛,我不得不跟我的同父異母弟弟講述過去的事,試圖維持現有的親密接觸。晚上就寢的時候已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沒有降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那早年的爭鬥對我的傷害是如此持久,它的任何部分隻要重現,我就隻能沉溺在過去的不幸之中。
1937年,抗戰爆發。林徽因和梁思成帶著孩子,還有何雪媛這位老媽媽,輾轉南下。苦日子無盡地撲過來。林徽因在忍受、抗爭著貧窮、痛、精神的消磨。在四川李莊,林徽因經曆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歲月,她幾乎被熬幹了。可即便如此,何雪媛與林徽因的摩擦,也沒有因為苦難而減少。林徽因說:
我自己的母親碰巧是個極其無能又愛管閑事的女人,而且她還是天下最沒有耐性的人。剛才這又是為了女傭人。真正的問題在於我媽媽在不該和女傭人生氣的時候生氣,在不該慣著她的時候慣著她。還有就是過於沒有耐性,讓女傭人像鍾表一樣地做好日常工作但又必須告誡她改變我的吩咐,如此等等——直到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情。我經常和媽媽爭吵,但這完全是傻冒和自找苦吃。
林徽因一生中,跟父親林長民的合照不少,尤其1920年左右在倫敦時期,擺脫了家庭的束縛,林徽因和父親是父女,也是朋友,相片中,他們的眉宇、神情是那麼相似,眼神中都透著一種真,林長民穿著西裝,林徽因一身旗袍,頸項上掛著一個吊墜,清麗自然。哪怕是不了解的人,看了也能猜出個大概,哦,他們是父女倆。和母親就不一樣。我們幾乎看不到林徽因和何雪媛的合照。在林徽因的世界裏,何雪媛是一個無聲的存在。父親和母親,給予林徽因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世界。父親的世界裏,有海洋,有郵輪,有羅山名跡,有雨湖煙霧,有英語,有鋼琴,有新式的學校,有各類高雅的朋友……而母親的世界帶給她的,隻有庭院上麵一方窄窄的天。
林徽因愛母親,但又有些看她不起。她們究竟不是一個時代的人。何雪媛的孤獨與寂寞,林徽因不懂,也不想懂,即便是何雪媛想找一些小事,借以進入林徽因的世界。但林徽因卻決然一轉身,把精神世界的大門關閉了。她們之間有愛,多少年相依為命,那種不可缺少,外人無法理解……遺憾的是,她們之間的愛,似乎隻有通過爭吵才能表達出來。
何雪媛大半輩子跟林徽因過,1955年,林徽因因病去世,她便跟女婿梁思成一起生活,後來,梁思成再娶,她也依舊是丈母娘,跟女婿在同一屋簷下過日子,再後來,梁思成也去世了,林洙便接過擔子,負責照顧何雪媛的起居。周總理聽說林徽因的母親健在,安排每月補貼何老太太生活費50元。到了“文革”時期,紅衛兵來抄家,在箱子底抄出一把刻有“蔣中正贈”的短劍。那是林恒的遺物,林徽因珍藏著,沒想到兜兜轉轉,又連累到何老太太。當年,她不予他方便,如今,他的遺物給了她不大不小的懲罰。何雪媛作何感想?她和程桂林,是一生的對手,她隻不過是刁難了桂林的兒子幾下,老天爺就如此懲罰她。眼淚過後,唯有苦笑。
何雪媛的一生,是“近乎無事的悲哀”,她總是默默地躲在別人背後,發不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卻時不時的,鬧出一些脾氣,製造一些不愉快——她也許隻是缺少愛。在別人的背影裏,何雪媛靜靜地活著,時光之水,悄悄地從她身邊流過,寂寂的。她甚至還沒能覺察,那水流便已經漫過頭頂,一不小心,淹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