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是個很矛盾的人。他的矛盾,幾乎是從鄉村走向城市的一代中國文人共有的,或輕或重。魯迅從家鄉走出來,四處漂泊闖蕩,再回去,便有了《故鄉》,有了閏土,那種淡淡的憂傷,是種抹不掉忘不了揮不去的鄉愁。沈從文也有鄉愁,青翠且清新的。鄉愁裏有一條河,一個女孩,一個老人,一場誤會,和一份未知的等待。他有他的“希臘小廟”,裏麵供奉著他遵從的原始的人性。愛便是愛,恨便是恨,殺戮便是殺戮,清楚明白,元氣未消。
沈從文把他的文學世界劈成涇渭分明的兩部分:一半是他所尊崇的湘西,一半是他所厭惡的城市。湘西有種原始的生命力,一切都是自然的,美的,殺人也殺得有味道,城市文明則是扭曲的、變態的。沈從文曾經寫過一篇小說叫《八駿圖》,他非常不喜歡所謂“上流社會”的人,那些教授,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扭曲。可吊詭的是,沈從文自己也終於做了教授,並且,甘之如飴。沈從文心中對高級知識分子生活的向往,與他所遵從的鄉村生活,是衝突的。從他離開湘西那一刻,他仿佛就注定與那個“故鄉”漸行漸遠,再也回不去了。
1922年,為了尋找讀書的機會,沈從文從湘西來到北京。這一年,他不過二十二歲。最初的住地,是西河沿的小客棧,不久,沈從文便搬至當時位於前門外楊梅斜街的酉西會館。酉西會館相當於當時湘西的駐京辦事處,湘西上京趕考的學生大多可以在此處落腳,加之當時會館管事的是沈從文的一個金姓表哥,沈從文更加可以不付租金免費住下去。落腳之後,沈從文便開始為讀書奔忙了。以沈從文從小在軍隊所學的那點不成係統的知識,想考入清華、北大這樣的一流學府,基本不可能。無奈之下,沈從文開始自學。
沈從文當時的生活狀態,大致等同於現如今潛伏於北京各個名校周圍的考研族,隻是沈從文似乎更加艱難——每天早起,吃饅頭、鹹菜,之後步行進宣武門,一頭紮進京師圖書館,苦讀終日。可是,知識固然是吸引人前進的動力,可讀書之外,精神上更加需要情感的撫慰,這情感可以是愛情,也可以是友情,孤獨寂寞的蟄伏歲月需要這樣一群相濡以沫的同伴。
獨自讀書的精神苦悶,促使沈從文去尋找同路人,在表弟黃村生的介紹下,沈從文搬離了酉西會館,遷居至沙灘銀閘胡同的公寓。那公寓破、小、潮,原本是個堆煤的地方,窗戶也是四根細木條隨便釘上的,沈從文戲稱它是“窄而黴小齋”。也許,對於一個渴望上進的年輕人來說,精神上的舒展,仿佛總是能戰勝生活上的困苦,當年的沈從文恐怕也是如此。圍繞在以紅樓為中心的北大周圍,沈從文開始了他的旁聽生涯,雖然那年秋天,他也曾投考過燕京大學國文係,但因為基礎實在太差,隻能無功而返。
旁聽的日子裏,沈從文的生活更加清苦,住宿還可以湊合,可吃飯卻不能免,最窘迫時,沈從文也曾找陳翔鶴、陳煒謨、董景天等朋友蹭飯,也曾賒過飯店的賬,這賬欠了也就沒法還。後來到30年代,沈從文從上海返回北京,閑來無事去沙灘附近,還曾看到當年常去的飯店的欠賬牌上還寫著“沈從文欠×××元”。
1924年冬,沈從文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無奈之中,他想到寫信向當時幾位有名的作家求救,當時任教於北京大學的鬱達夫接到信函,便前往沈從文的住所探望。那天,鬱達夫見沈從文的住所太冷,便把自戴的淡灰色羊毛圍巾送給他,還請沈從文吃了頓飯,吃完飯後,鬱達夫拿出五塊錢結賬,飯錢一共是一塊七毛多,找零的數額,鬱達夫全部給了沈從文。沈從文拿著錢,回到家中,感激得大哭起來。時隔半個世紀,鬱達夫的侄女鬱風拜見沈從文時,沈從文依舊對這幾塊錢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