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愛的極端,翻成淡漠
冰心的名字起得恰如其分,仿佛她的為人:“一片冰心在玉壺”,冷冷的,寂寂的,清平中見理智,就好像月光下的一壺酒,再怎麼也喝不醉,也像是夜晚叢林深處閃著寒光的貓眼,悄悄地看著世間的一切。冰心從來是理智的、內斂的、嚴謹的、有條不紊的,而非感性的、灑脫的、跳宕的。這一點看她文章便可知曉。冰心的文字,特別是散文,在五四時期就以清麗典雅聞名,號稱“冰心體”,是中式的意象詞語融合了西式的句法,文白夾雜,別開生麵,暴得大名。
的確,冰心的散文,意象清麗,行文淡雅,比如下麵這一段《笑》中文字:
雨聲漸漸地住了,窗簾後隱隱地透進清光來。推開窗戶一看,呀!涼雲散了,樹葉上的殘滴映著月兒,好似螢光千點,閃閃爍爍地動著。——真沒想到苦雨孤燈之後,會有這麼一幅清美的圖畫!憑窗站了一會兒,微微地覺得涼意侵入。轉過身來,忽然眼花繚亂,屋子裏的別的東西,都隱在光雲裏;一片幽輝,隻浸著牆上畫中的安琪兒。這白衣的安琪兒,抱著花兒,揚著翅兒,向著我微微地笑。
雨聲、清光、涼雲、月兒、苦雨、孤燈,外加“畫中的安琪兒”,所有的這一切組合起來,飄渺至極,沒有一點人間氣,這正是冰心散文的著力點和症結所在。它不是隔壁鄰居式的,它從來不跟你話家常。冰心的散文,也有感性的,也鋪陳意象,但它絕對不是從地上生出來的苗,而是從天上飄過來的花,它有些神性,有點傳教的意思,旨在告訴你一個觀念,那就是愛。冰心一輩子都在寫愛,傳達愛——母愛、自然之愛以及對社會的愛,當然,她的這種對社會的愛,是通過批判的形式表達出來的,即所謂的“社會問題小說”。但她的愛是概念型的,抽象的,不是雪中送炭、雨中送傘式的。冰心很像一個衛道者,也像一個催眠者。她的文章歸根到底是一種說服,那姿態好像是一個修女,以包容的心,站在世人麵前,伸開雙臂,微笑著說:孩子,你錯了,你要相信我,有愛就有一切,不要放縱,要謹慎,你需要約束自己,相信愛,獻出愛,好嗎?梁實秋當年讀了冰心的《繁星》和《春水》,曾在《創造周報》上撰文,發出一點保守的批評:“那些小詩裏理智多於情感,作者不是一個熱情奔放的詩人,隻是泰戈爾小詩影響下的一個冷雋的說理者。”
雖然她愛說理,但冰心的散文和詩歌還是可以讀的,最起碼文字美,音律性強,在當時,也不失為一種文體創造,為後來的寫作者留下了發揮的餘地。但她的小說卻多少有些讓人讀不下去。有點主題先行了,愛也好,不愛也好,似乎在落筆之前,就已經有了個定論,成竹在胸,而不是讓人物自己行動,最終歸處一個自然而然的結果。也正因為此,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提起冰心的散文,能說出她的《小橘燈》《寄小讀者》等篇什,提起冰心的詩歌,《繁星》《春水》常常也是張口就來,比如那一句“牆角裏的花,你孤芳自賞時,天地就小了”。可冰心的小說呢?以一個研習現代文學的學生的身份,我竟一時也說不出冰心小說中的一個人物來。冰心小說中的人物,終究缺少了點人間煙火氣味——她的人物都好像不用開鍋攮灶的,一天到晚為社會問題和人生哲學煩憂,是“現代主義”的,但總會讓務實的中國人不耐煩。
生之為人,不就是要過日子嗎?生之為人,操心的不應該是衣食住行嗎?生之為人,怎麼可以沒有煙火氣?想要脫俗,恐怕得像小龍女那樣躲到古墓裏才行。紅塵萬丈,愛恨嗔癡,在所難免,小說就是要表現這個,表現人性。再大的社會問題,也應該從人性中衍生出來,從生活的基本問題中開枝散葉。魯迅寫《孔乙己》,始終是圍繞著孔乙己缺吃少穿,基本生活成問題來寫。寫出來就傳神,人味十足。而冰心還是太過傾心於神性了。她的小說中的人物,似乎都有些“早產”,先天不足,活潑不起來,不能使人過目不忘。這實在是遺憾。
冰心的寫作姿態很像是一個虔誠的女人,捧著一方蠟燭,於暗夜之中,站在廣袤的荒野裏,她想要照亮前途漫漫。冰心是博大的,最起碼在文章中是這樣。
冰心女士一貫的女神狀,早在好幾十年前就引起了小她十幾二十歲的張愛玲女士和蘇青女士的不滿。張愛玲說:“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隻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蘇青說:“從前看冰心的詩和文章,覺得很美麗,後來看到她的照片,原來非常難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常賣弄她的女性美,就沒有興趣再讀她的文章了。”這兩句話說的雖然有些雲山霧罩,讀者乍一看還當是這兩位與冰心有什麼過節兒。其實不然。張愛玲和蘇青女士這麼說,大概並不是因為“影響力的焦慮”——對文壇大姐冰心的嫉妒,說這話時,張蘇二人在上海,已然是花開兩朵,如日中天,沒必要平白地“出惡聲”;當然也不僅僅因為冰心的照片非常難看,所以她們看不慣(蘇青自己也算不上絕色),而大抵是因為,冰心的“仙氣”“觸怒”到了張蘇二人的“人間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