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當時張蘇二人的身份、文筆就不難明白。張愛玲成名時才二十三歲,是個躲在公寓裏窺探世界的資深宅女,她對人間和人性有種別樣的興趣,她是躲在雲層上看人間,偶爾下凡,處處都是歡喜。她去街上買個菜,也是眼觀六路的,能“道路以目”,看出騎自行車的男孩那一撒手的快樂;她去坐個電車,則是耳聽八方的,能聽得出幾個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即便坐在公寓裏,大門不出,二門不入,她也能體悟到“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體察出中國人“不甚徹底的道德觀”。張愛玲像一個戴著麵紗在人世滑過的女子,你還沒覺察,她便飄過去了,並且體察到一切。張愛玲懂得“淩波微步”。所以說張愛玲雖然住在公寓裏,喜歡“萬人如海一身藏”,但她對人間簡直太愛了,尤其上海那種五光十色、稀奇古怪的人間。她必須聽著電車聲才能入眠。
蘇青呢,則是另一路數,但也同樣世俗。她初登文壇時,是良家婦女,在文壇爆紅時,則是離了婚的婦女。她不像張愛玲,張愛玲有種少女氣,天真的,活潑的,神經質的——張從來都是古怪的天才女孩,而蘇青不。蘇青一上來就是婦女,她給自己的定位也是如此。冰心寫文,也給人一種婦女氣。但冰心之清絕,又使得她的文章傳達出來的,絕不是燒鍋做飯的婦女形象,而是踩著雲彩的女仙人,很有點嫦娥的意思。蘇青則完全和冰心背道而馳,也許她沒結婚前,偶爾也扮扮嫦娥,但結了婚後,特別是結婚十年後,她就無法再“嫦娥”下去了。蘇青始終為生計操心,她關心的,就是衣食住行,就是自己的小日子。你說她是嫦娥,沒關係,她自己則會認為,嫦娥也要吃飯。所以,蘇青一提筆,寫的就是結婚、生男育女、女子交友、夫妻吵架,寫離婚、做官、紅顏薄命、做媳婦的經驗……她談男人,談女人,談性,不亦樂乎。最出名的是她的一個斷句:食色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一個逗點位置的改變,四兩撥千斤,一秒鍾氣壞孔子,也算奇觀。
不難想象,如此這般在十裏洋場活得興興頭頭的女文人,又怎麼能對嚴謹、端然、一絲不亂的冰心拋出橄欖枝呢?還是冰心那句詩:“牆角的花,你孤芳自賞時,天地就小了。” 蘇青恰巧編過一本雜誌叫《小天地》。其中意趣相抵,不言自明。冰心的玉壺中倒出的不是咖啡和葡萄酒,而是女兒紅,一埋十八載,苦樂都忍,隻有等女兒出嫁才能喝的。倒出來,杯中躺著的是冷靜的愛——神之博愛。仿如冰心在《寄小讀者》中所寫:
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長處,一人有一人的價值。我不能偏愛,也不肯偏憎。悟到萬物相襯托的理,我隻願我心如水,處處相平……博愛的極端,翻成淡漠。
我的朋友裏,男人中隻有實秋最像一朵花
互相不對付,原本沒有誰對誰錯。更何況,冰心從來都是這樣的人。她的那一套人生觀和價值觀,自小養成,根深蒂固,一以貫之,世人讚賞也罷,厭惡也罷,它都自是一種存在,無傷大雅。
冰心出身軍人家庭,長在海邊,許多人認為她因此便有了一種如海一樣“浪漫的情思”,但實際上,大海可能賦予了她博大,但浪漫恐怕並無多少。軍人家庭熏染她的,恐怕是“規矩”二字,冰心因為成了一種傳統秩序的尊崇者和維護者。她雖然是被五四“震上文壇”,但她從來不反叛。她很正,根正苗紅。是五四時代的玉女寫作掌門人。她寫文,一起步就是“永久性”的,寫母愛,寫童真,寫自然,偶爾寫寫問題小說,也是點到為止,而她為這些社會問題開出的藥方上,永遠也隻有一個字,那就是愛。順遂的生活,出奇的好命,讓冰心的思想意識始終保持一種難得的純潔。她的世界秩序井然。她從小就常常是第一,始終追求“光明正大”,持重端然,不喜歡灑脫的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