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寫信給程應鏐(程應銓的兄長),把林洙的離婚與再嫁,歸結為“本性上的脆弱”。“我們如真正開明,即不宜對之有任何過多的譴責和埋怨!”沈從文是梁思成、林徽因的摯友,和程家兄弟也多有交往,自然隻好以“開明”作為解釋。“文革”前開政協會議,會後政協委員們可以優惠購置高壓鍋,梁思成沒買,林巧稚調侃說:“現在梁公的錢自己做不得主了,得回去請示新夫人。”沈從文說:“林洙就是愛錢。”林洙果真愛錢嗎?未必,她隻是需要錢,因為她活在人間。林徽因是踩著雲端的女子,她最厭惡家務,認為完全是浪費時間,可林洙呢,她陪伴梁思成的十一年中的重點,家務和陪護,根本就是很大一塊。她的計較與不計較,都是出於實打實的生活。在梁思成的生命中,林徽因是華麗閃爍的女主角,她一出場,就占滿了全部空間,林洙則是低調務實的女配角,她總是默默地打理好她認為該打理的一切。林徽因病重時,梁思成是她的丈夫、護士、保姆,梁思成病重時,林洙則是他的妻子、保姆、護士和理發師。
有人問,梁思成愛不愛林洙。也許,這並不重要,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人近黃昏,愛妻仙逝,梁思成更需要有個伴。梁思成老了,需要被照顧,林洙功不可沒。但精神滿足這件事,有林徽因這座高山在,梁思成是曾經滄海,恐怕很難再找到那種能夠與他琴瑟和鳴的人了。還有人問,梁思成那麼愛林徽因,怎麼可以再娶,金嶽霖就終身不娶。其實,很好理解,金嶽霖不娶,是因為林徽因還活著,一直活在他心裏;梁思成再娶,是因為林徽因已經死了,無可挽回地離開。林徽因的去世,是梁思成心口上的一道疤,呼吸吐納,都會疼痛。他需要的,或許是忘記,而不是回憶。
1962年6月,林洙和梁思成登記結婚。這場婚姻必然給林洙帶來很大壓力。年齡上、學識上、社會地位上,林洙和梁思成都有不小的差距。在中國,在那樣一個相對保守的年代,如此“反常”的事情,招來別人的閑言碎語,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可既然大大方方結了婚,他們就不後悔,也沒有回頭路可走。林洙一輩子隻和梁思成合拍過一張照片。時間是1962年的11月底,地點是在清華的院子裏,大概是在午後,陽光明媚,林洙和梁思成靠在一起立著,梁思成手背在身後,微微笑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林洙則笑得很甜,她是那麼羞澀,兩隻手似乎都不知往哪裏擺似的。在這唯一的一張合照裏,我們看到的,隻是一個飽經滄桑、虛弱的、需要關懷的男人和一個甜蜜幸福、勇於付出、羞澀質樸的女人。
林洙是梁思成晚年最大的支撐,“文革”時期,紅衛兵讓林洙和梁思成離婚,梁思成迫於壓力,也說,“也許你和孩子們還是離開我好。”當年,她因為壓力而離婚, 如今,同樣壓力巨大,她卻選擇留下並且保護梁思成。愛,讓人變得勇敢,一個醜小鴨樣的女孩,經風曆雨,轉瞬之間,就成了半邊天。梁思成比林洙大十七歲,但晚年的梁思成在林洙麵前,反倒像個孩子,需要保護。梁思成跟林徽因在一起時,花前月下,雙宿雙飛,遍訪歐美,大起大落,林徽因在的日子裏,他的生活是個感歎號,充滿炫目的驚奇、突現的悲傷、天降的驚喜;跟林洙在一起,梁思成的生活像一個破折號,那一條橫線,從時光深處探出來,靜靜地指向未來。時代在變動著,許多破壞接踵而至,人變得十分渺小,但無論如何,這世間,總還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1972年,梁思成去世,隻留給林洙一個四千塊的存折,還有斷斷續續一些稿費以及“自然科學技術獎”的獎金,沒有住房。林洙是清華的老教工,幾經輾轉,換來了一套兩室一廳的老房子,幾代人擠在一處,很是逼仄。有人為她拍照,她便穿上一套幾年前做的藍裙子,還有一雙老化的橡膠鞋。林洙在資料室工作,退休後,還一直快樂地傳播著丈夫的思想。梁思成去世時,林洙四十四歲,她一直沒有再婚。她說:“和孩子一起,也很好。”
林徽因誕辰100周年時,林洙出了一本書,《梁思成、林徽因與我》,寫的是三個人的故事,但封麵卻隻放了林徽因和梁思成的一張經典合照,沒有林洙。他們是博大的,她是微小的,麵對這樣的兩個人,她也隻能靜靜的,另辟蹊徑,在角落裏開出一朵小花,不管風吹日曬,始終堅持著微小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