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洙是林徽因的學生、終身信徒,也是梁思成的第二位妻子。她見到林徽因的時候,林徽因四十四歲,病得很重,瘦得不像樣。但林洙說:
我得承認,一個人瘦到她那樣很難說是美人,但是即使到今天我七十六歲了,我仍舊認為,她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美、最有風度的女子。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充滿了美感,充滿了生命力。她的形象一直都深深地印在我心裏,這是我的幸福。在她晚年能夠見到她,能夠和她有這麼一段短短的接觸,這真是我這一生的一大幸運。
對於林徽因,林洙是“極讚欲何詞”。林徽因很像在她的生活中橫空出世的一個偶像,她的經曆、她的才學、她的氣場,還有她毀損的美貌,在那個1948年初秋的早上,一下便把林洙這個普通女孩子籠罩其中。對於林洙來說,林徽因更像是一個傳說,帶著光環,blingbling,帶著聲響,轟轟隆隆,從遙遠又遙遠的地方,一下拉近到眼前,旋轉,放大,不可思議。林洙崇拜著林徽因,像一個灰姑娘崇拜著一位不可企及的女神。許多年後,林洙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見林徽因的情境,細膩的筆觸裏夾著驚喜,好像《綠野仙蹤》裏的多蘿茜誤入仙境,梁家的一切的一切都那麼炫目、得體——客廳是樸素高雅的,書架上的老照片是驚豔的,女主人是優雅而睿智的。而且,林徽因的眼睛裏還同時容納了智慧、詼諧、調皮、熱情等諸多元素,好像一個踩著雲彩步入人間的女神,帶著美和強大的生命力。林洙說:“我幾乎像戀人似的對她著迷。”
林洙去見林徽因是為了學英語,投考清華大學。她的中學是在上海讀的。1948年,林洙考中上海聖約翰大學和南京金陵女子大學,但私立大學學費昂貴,對於林家那個公職家庭,是筆不小的負擔,恰巧此時,林洙的男朋友程應銓要北上清華建築係任教,林父便決定讓林洙和哥哥都隨程北上求學。林洙和林徽因是老鄉,林家托林徽因幫林洙進清華的先修班。哪知道,先修班那一年剛好沒辦,林徽因索性就幫到底,自己親自教導起林洙英語來。那時節,林徽因做了腎切除手術,肺結核也到了晚期,身體狀況,已經使得她不適合再去做任何教學,但當這樣一個女孩子闖進她的生命中的時候,林徽因毫不猶豫地接納了。很自然地,林洙認識了梁思成。據說是在清華大學的樓道裏,梁思成碰見了林洙,他眉毛一揚,說:“這麼漂亮的姑娘,一定是林小姐。”不知道林徽因在梁思成麵前如何談起林洙,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是長輩,她是晚輩,她是仰視他們,他們則給予她關愛。當年那個紮著頭巾,穿著裙子,露出細長的小腿的林洙,定然料想不到,數年過後,自己會以那樣一種方式,走入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生命。
林徽因跟林洙提起過她和梁思成的戀愛,口氣俏皮:
那時我才十七八歲,第一次和思成出去玩,我擺出一副少女的矜持。想不到剛進太廟一會兒,他就不見了。忽然聽到有人叫我,抬頭一看原來他爬到樹上去了,把我一個人丟在下麵,真把我氣壞了。
舊時光,回憶起來,總是那麼甜。坐在梁家的客廳裏,林洙可能會感到有些目眩,林徽因談建築,談往事,談文學,談藝術,談可以談的一切……30年代的北總布胡同的勝景,仿佛又重現了出來,隻是,人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人。可即便如此,梁家營造出的那種氛圍,也足夠林洙膜拜——林徽因的世界,帶著神光,純淨,優雅,凜然難犯。那種歐美派知識分子的高蹈,一下就把初出茅廬的林洙吸引住了。
林洙的兩段婚姻,與林徽因都有關。林洙到清華後,不久,家人從香港輾轉來信,敦促她盡快與男朋友程應銓結婚。小夫妻,剛參加工作,存款不多,為了籌備婚事,林洙準備賣掉自己的首飾。林徽因聽說了,就對林洙說,營造學社有一筆用來讚助青年學生的專款,她可以先用這筆錢,以後再還。林徽因給林洙一個存折,林洙去銀行提款,卻發現存折上寫著梁思成的名字。此後,林洙幾次要還錢,林徽因總是岔開話題。一直到“文革”開始後,林洙才搞清楚,當年林徽因拿出的是自己的錢。林洙很幸運,在林徽因麵前,她是一個醜小鴨式的女孩,但偏偏是這樣一個女孩,得到了太多林徽因無私的關愛。後來,林洙對梁思成的無限關懷裏,或許也還有著對林徽因報恩和崇拜的因子。在林、梁之間,林洙似乎心甘情願做一個仆童。
有了這個“報恩”的底子,我們似乎也就能夠理解林洙,理解她對前後兩任丈夫的不同態度。一個“殘酷”,一個“溫柔”。
那幾年,梁思成、林洙和程應銓的日子都不好過。特別是在1955年,林徽因突然去世後,梁思成“萬籟無聲,孤燈獨照”,他不再是叱吒風雲的泰鬥,而還原成一個孤苦的老人;1957年,程應銓卷入當時建築界在城市規劃上的爭論,不幸被劃為右派,不久,林洙與他離婚。林洙告訴程應銓:兩年之內摘去右派帽子,可以複婚。林洙再嫁,係裏找程應銓談話,問兩人有無複婚可能,他說:“不能。”又說,“我又不是太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可是,林洙再嫁的對象是梁思成!梁思成是程應銓的老師, 也是程的同事,林洙又是林徽因的本家,她也是林徽因的學生。其中糾纏難解的關係,配上“抬頭不見低頭見”,其中尷尬,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