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拒絕四十萬的理由(3 / 3)

和許多北方城市一樣,這座城市到處是未粉刷的紅磚牆的樓房,高度大都不超過10層,大量的窗戶因為年久煙熏被染成無法清理的黑色,許多人家已經開始更換鋁合金窗戶。在某段時間裏,窗戶的變幻成為一個城市經濟發展的標誌。煙囪們在建築群裏如同旗杆一樣高高升起,粗大的是工廠的,細小的則是小區燒暖氣的鍋爐房的。有幾棟帶玻璃幕牆的嶄新建築醒目地聳立在低矮的建築叢中,代表著這座城市的現代化,顯得鶴立雞群。

如今生活在北京、上海這樣城市的年輕人,因為房價漲工資不漲的雙重絞殺,已經開始選擇離開,尋找那更加適宜人類居住的城市了。而這樣的城市,正在期望變成北京、上海的模樣,這難道是人類積極向上的表現?

一條從北向南的河流橫穿整座城市,河床被大量的鵝卵石鋪滿,隻在河心處有一條幾乎無法覺察的細流,如同老人不充沛的脈搏。

尹川反複欣賞這座城市,突然覺得自己荒謬之極,試想自己滿腹心思,漫無目的地坐在一座山上,不知道何來何往,“荒謬的人生”這個詞再次闖入尹川空洞的大腦。

近來,尹川越來越感覺到荒謬在人生中的普遍性,這種感覺大抵跟他從事的這項職業相關。作為保險理賠員,尹川要給人們帶去堪稱噩耗的悲傷信息,同時也帶去上帝仁慈的禮金。在這個過程中,尹川要看到大量的悲痛,這些悲痛對於人們來說百年難遇,對於尹川來說卻是一年百遇,所以他幾近麻木。而且他要作為公司職責的履行者,還要繃緊神經,在別人的悲痛中發現玄機,防止發生騙保事件。工作一天天蠶食掉尹川對世界的好奇、對死亡的觸動,而且眼看要完完全全將“悲傷”這個詞從他的詞典裏刮掉了。一想到自己將因此失去悲痛的能力,尹川就有一種莫名的惶恐。尹川對自己全部的希望就是保持正常的生活,但是他不能確定,一個無法體味悲痛,對所有悲劇視而不見的人,是否還是一個正常的人。

尹川企圖通過各種方式去解釋自己處境的正常性,有時候通過想一些其他堪稱特殊的工作來緩解這種擔憂。從雜誌上,尹川了解到在山東壽光的一個鑽石冶煉工廠裏,工人們每天麵對的是一堆堆鑽石,而他們的月薪也就一千多元。試想一個人工資相對菲薄,每天麵對大量鑽石卻能夠無動於衷,他一定是對金錢失去感覺的,否則每天從事這樣的工作,同樣是荒謬之極的。更加讓尹川感到荒謬的是,表弟是一位程序員,其職責是為看守所開發監控程序,並且負責到監獄安裝、調試、維護,就這樣,他長達一年時間都在監獄裏加班加點,比許多犯人在監獄裏呆的時間還長,而這一切都合理地非正常地存在著。

荒謬是人生的一部分,尹川慢慢能夠理解一句外國詩歌,中國人翻譯過來是:愛即毀滅。這本身是荒謬的翻譯吧。尹川又想起另一個法國詩人寫的一本詩歌集《惡之花》,惡還是花?尹川同樣感覺到了對立的事情之間神秘的吸引力。自己經不住誘惑,還是偷偷看了《惡之花》,最後決定把它扔到垃圾筐裏,而且得出一個類比事件:脫衣舞可以說是行為藝術!尹川經常企圖跟誰辯論那些經典的荒謬,任何經典,例如文學名著,例如美國賣武器給日本打中國結果被日本偷襲珍珠港,例如漢奸打著救國的橫幅開會,例如中國大量出口商品賺了很多美元,然後通過買美國國債的方式,把這些美元借給美國人再大量買中國的商品。事實上尹川弄不懂這些事情,也找不到人辯論,就像自己現在的職業一樣,荒謬和合理是統一的。盡管如此,尹川多多少少對這個職業有些猶豫不決,沒到去之而後快的地步。

就在尹川仿佛對荒謬有了融彙貫通的認識時,手機響起來了,從區號看,尹川已經知道是林鷺的電話。隻有她,沒有別人,一切不會出乎尹川的意料,荒謬隻存在於語義和表麵現象,現實有現實的邏輯,生活還是需要錢來運轉,沒有一個人會對名正言順的40萬元無動於衷,隻要她是個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