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眠加劇的時候,尹川買了一張去蔚市的火車票,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他登上了火車。
去蔚市的火車是慢車,因為距離北京很近,這種車許多年沒有更換了,也不需要提速,快則三個小時,慢則四個小時。去那裏的人比從那裏來北京的人明顯要多,這表明從那裏出來了很多人,周末他們要回去。因為去那裏隻有一種火車,連臥鋪都不需要,所以各種不同收入和身份的人可以同時出現在一節車廂裏,他們有的西裝革履,好像還在工作的狀態,慢條斯理地跟人聊天;有的還是本地農民的打扮,永遠紅著的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有的人還帶著孩子,一家大小在車上忙來忙去,滿足孩子的一切要求。
大家在車上熱熱鬧鬧吃著水果和瓜子,在一些站台還有人下去買一些燒雞和啤酒,然後用嘴咬開蓋子,痛快地喝上幾口,開始用手撕扯著吃燒雞,還有鹹鴨蛋。隻有極少的學生沉默地看著窗外。窗外是沉默的群山,典型的北方的石灰岩積澱成的山,山都不高大,但是彼此連著,下部分很寬大,到上部分突然好像被雨水衝刷變形了,形成無窮無盡的駝峰,偶爾有像佛陀的,但是很難有像觀音的。北方的山與南方的山在氣質上也呈現出了性別差異。山上植被很薄,經常蓋不住山體,露出石灰沙礫岩,就像古代城牆的夯土,毛毛糙糙。極少有成片的樹長在山上,長出來的樹也虯龍般盤曲,顯示出土地的貧瘠和生命的頑強。有時候在山與山之間的凹子裏,反而有村莊,村莊頭立一排削直的白楊樹,在北方短暫的春天裏,已經將油亮亮的葉子全部放出來了。
車要花掉一個多鍾頭,穿越無數個燕山山脈的隧道。火車進入隧道時,車內的燈就亮起來,有的隧道長得讓人失去耐心,車內燈總是亮著,好像在黑夜裏行車。等車穿越過這些隧道,見到的景象就完全不同了,大家被活生生切入另外一個時空。在那裏,尹川見到了大片大片的荒地,荒地盡頭有縹緲的河,更遠方有隱隱約約的太行山脈。近處有風蝕的土堡,灰色的羊群,後麵跟著一位身著灰色衣衫的大爺,如果不標注特別說明,人們可以誤認為自己身處陝北。新保安作為解放戰爭時期經曆過平津戰役的一座名城,被共產黨拿下後切斷了國民黨西竄的道路。如今新保安舊城址還在,高高的城樓依舊,時間仿佛沒有流動。雞鳴驛的曆史更早,已經快成為北京背包族自助遊的訓練基地。
火車停靠的地方離這些地方有些距離,尹川隻能在窗口看它們一一掠過。再向北,經過下花園,道路像平原一樣開闊,大量從山西大同來的運煤的卡車在旁邊的公路上揚起濃濃塵煙。
尹川一直在過道裏抽煙。他此行毫無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見林鷺,他事先沒有通知她,去了之後自己也不打算一定找她。
尹川有一種最簡單的想法,就是悄悄來到這個城市,隨便在那些起伏的街道走一走,然後爬上另一個山頭,坐在那裏看一看山坳裏的所有民居和工廠,聽一聽隱隱約約從山那邊傳出來的軍營的口號聲。尹川因為多次被這種簡單的設想激勵,失眠變得更加嚴重,所以他決定去蔚市一趟,這其實是很容易的事情,北京在燕山的這一邊,蔚市在燕山的那一邊而已。而在此之前,尹川居然完全不知道地球上還有這麼一個地方。
人生充滿了太多有目的的行為,多多少少顯得無趣。尹川曾經不對下一步的行為做任何期待,經常有時間就去爬山。在北京西山的某個高高的山坡上眺望京城,密密麻麻如同蜘蛛網一樣的街道因為距離遙遠而變得煙色縹緲,如此遙遠和恢宏的城市,讓尹川頓感陌生,看著這個城市會有一種不想再回去的念頭。還有一次尹川在皓月當空的夜晚爬上了香山鬼見愁,看見一輪巨大的橙色月亮升起在燈火輝煌的京城上方,三道環線的路燈整整齊齊在大地上畫出明亮的線條,中央電視台的電視塔就在月亮旁邊,整座城市突然給尹川一種後現代繪畫的感覺,顯得神秘而意味含混。尹川突然呆立在山頭,感到自己根本無法讀懂這座城市。
列車在中午十分進了蔚市的南站,這個站台不是終點站,而是這座城市最南端的觸角。尹川打算走一條陌生的進城的道路,於是決定從南站下車。南站可以說幾乎沒有站台,它隻是一個習慣的產物,就像一輛公共汽車在路上就近停一下,附近的人就在此上下車。尹川走下鐵路的礫石,也可以不走下鐵路礫石,在鐵路上一直往前走,就可以走到大同,再往下走還可以走到包頭。尹川突然明白,這個地方是通往內蒙古的一條重要通道。當年蒙古的後裔也先率領的瓦剌騎兵就是沿著這條線打進明朝首都的。
下了鐵道,穿過一片朝陽的平房,尹川在路上遇見許多當地的大媽大爺,他們兀自慢慢走著,彼此似乎都認識,遇見了還停下來聊兩句,這顯然隻是一個村莊。對於尹川這樣的外來人,沒有一個人會注意到他。
穿過一片平房,尹川來到了一個丁字路口,已經能嗅見到城市的氣息。公共汽車在紅綠燈前準確地停下來,騎自行車的人不多,因為坡路不少。殘疾人駕駛的電動三輪車隨處可見,他們也上來問尹川坐不坐,尹川笑著向他們擺擺手,因為自己想好好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