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散文 (4)(1 / 3)

但這也許看太奧了。我們承受西洋人生觀洗禮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積極,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讓,把住這熱虎虎的一個身子一個心放進生活的軋床去,不叫他留存半點汁水回去;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決不肯認輸,退後,收下旗幟;並且即使承認了絕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體的取決,不來半不闌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後退:寧可自殺,幹脆的生命的斷絕,不來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認。不錯,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亞佩臘與愛洛綺絲,但在他們是情感方麵的轉變,原來對人的愛移作對上帝的愛,這知感的自體與它的活動依舊不含糊的在著;在東方人,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滅,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跡的解脫。再說,這出家或出世的觀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國,是跟著佛教來的;印度可以會發生這類思想,學者們自有種種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釋,也盡有趣味的。中國何以能容留這類思想,並且在實際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個朋友差一點做了小和尚!),這問題正值得研究,因為這分明不僅僅是個知識乃至意識的淺深問題,也許這情形盡有極有趣味的解釋的可能,我見聞淺,不知道我們的學者怎樣想法,我願意領教。

美文解讀

“天下名山僧占多”,名山大川與佛法禪意,總能給久居世俗的人們以清淨暢達之感。徐誌摩筆下的天目山,多彩生機中蘊藏清寧,佛法禪意中飽含生動。散文開篇對天目山自然音響的描繪不可不謂之傳神,而其後對天目山僧人的描寫則以恰似中國水墨畫式的明暗寫意,勾勒出淡定安詳的人生狀態,最後作者對中西文化與人生觀的對比品析則將文章的主旨上升到了新的思想境界——對自然和諧人生的追求。

泰戈爾

閱讀指導

1924年初,泰戈爾訪華,受到中國文化界的熱切關注,也在國內文化界激起了不少討論。這篇文章是是徐誌摩於1924年5月泰戈爾結束訪華的前夕所發表的一次演講。演講語言流暢,不枝不蔓,感情真摯,不僅是一次成功的演講,更是一篇難得的散文佳作。

我有幾句話想趁這個機會對諸君講,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耐心聽。泰戈爾先生快走了,在幾天內他就離別北京,在一兩個星期內他就告辭中國。他這一去大約是不會再來的了。也許他永遠不能再到中國。

他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他非但身體不強健,他並且是有病的。去年秋天他還發了一次很重的骨痛熱病。所以他要到中國來,不但他的家屬,他的親戚朋友,他的醫生,都不願意他冒險,就是他歐洲的朋友,比如法國的羅曼羅蘭,也都有信去勸阻他。

他自己也曾經躊躇了好久,他心裏常常盤算他如其到中國來,他究竟能不能夠給我們好處,他想中國人自有他們的詩人、思想家、教育家,他們有他們的智慧、天才、心智的財富與營養,他們更用不著外來的補助與戟刺,我隻是一個詩人,我沒有宗教家的福音,沒有哲學家的理論,更沒有科學家實利的效用,或是工程師建設的才能,他們要我去做什麼,我自己又為什麼要去,我有什麼禮物帶去滿足他們的盼望!他真的很覺得遲疑,所以他延遲了他的行期。但是他也對我們說到冬天完了,春風吹動的時候(印度的春風比我們的吹得早),他不由的感覺了一種內迫的衝動,他麵對著逐漸滋長的青草與鮮花,不由的拋棄了,忘卻了他應盡的職務,不由的解放了他的歌唱的本能,和著新來的鳴雀,在柔軟的南風中開懷的謳吟。同時他收到我們催請的信,我們青年盼望他的誠意與熱心,喚起了老人的勇氣。他立即定奪了他東來的決心。他說趁我暮年的肢體不曾僵透,趁我衰老的心靈還能感受,決不可錯過這最後唯一的機會,這博大、從容、禮讓的民族,我幼年時便發心朝拜,與其將來在黃昏寂靜的境界中萎衰的惆悵,毋寧利用這夕陽未暝時的光芒,了卻我晉香人的心願?

他所以決意的東來,他不顧親友的勸阻,醫生的警告,不顧自身的高年與病體,他也撇開了在本國一切的任務,跋涉了萬裏的海程,他來到了中國。

自從四月十二在上海登岸以來,可憐老人不曾有過一半天完整的休息,旅行的勞頓不必說,單就公開的演講以及較小集會時的談話,至少也有了三四十次!他的,我們知道,不是教授們的講義,不是教士們的講道,他的心府不是堆積貨品的棧房,他的辭令不是教科書的喇叭。他是靈活的泉水,一顆顆顫動的圓珠從他心裏兢兢的泛登水麵,都是生命的精液;他是瀑布的吼聲,在白雲間,青林中,石罅裏,不住的嘯響;他是百靈的歌聲,他的歡欣、憤慨、響亮的諧音,彌漫在無際的晴空。但是他是倦了。終夜的狂歌已經耗盡了子規的精力,東方的曙色亦照出他點點的心血染紅了薔薇枝上的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