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是疲乏了。這幾天他睡眠也不得安寧,他已經透支了他有限的精力。他差不多是靠散拿吐瑾過日的。他不由的不感覺風塵的厭倦,他時常想念他少年時在恒河邊沿拍浮的清福,他想望椰樹的清蔭與曼果的甜瓤。
但他還不僅是身體的憊勞,他也感覺心境的不舒暢。這是很不幸的。我們做主人的隻是深深的負歉。他這次來華,不為遊曆,不為政治,更不為私人的利益,他熬著高年,冒著病體,拋棄自身的事業,備嚐行旅的辛苦,他究竟為的是什麼?他為的隻是一點看不見的情感,說遠一點,他的使命是在修補中國與印度兩民族間中斷千餘年的橋梁。說近一點,他隻想感召我們青年真摯的同情。因為他是信仰生命的,他是尊崇青年的,他是歌頌青春與清晨的,他永遠指點著前途的光明。悲憫是當初釋迦牟尼證果的動機,悲憫也是泰戈爾先生不辭艱苦的動機。現代的文明隻是駭人的浪費,貪淫與殘暴,自私與自大,相猜與相忌,颺風似的傾覆了人道的平衡,產生了巨大的毀滅。蕪穢的心田裏隻是誤解的蔓草,毒害同情的種子,更沒有收成的希冀。在這個荒慘的境地裏,難得有少數的丈夫,不怕阻難,不自餒怯,肩上扛著鏟除誤解的大鋤,口袋裏滿裝著新鮮人道的種子,不問天時是陰是雨是晴,不問是早晨是黃昏是黑夜,他隻是努力的工作,清理一方泥土,施殖一方生命,同時口唱著嘹亮的新歌,鼓舞在黑暗中將次透露的萌芽。泰戈爾先生就是這少數中的一個。
他是來廣布同情的,他是來消除成見的。我們親眼見過他慈祥的陽春似的表情,親耳聽過他從心靈底裏迸裂出的大聲,我想隻要我們的良心不曾受惡毒的煙煤熏黑,或是被惡濁的偏見汙抹,誰不曾感覺他至誠的力量,魔術似的,為我們生命的前途開辟了一個神奇的境界,燃點了理想的光明?所以我們也懂得他的深刻的懊悵與失望,如其他知道部分的青年不但不能容納他的靈感,並且存心的誣毀他的熱忱。我們固然獎勵思想的獨立,但我們決不敢附和誤解的自由。他生平最滿意的成績就在他永遠能得青年的同情,不論在德國,在丹麥,在美國,在日本,青年永遠是他最忠心的朋友。他也曾經遭受種種的誤解與攻擊,政府的猜疑與報紙的誣捏與守舊派的譏評,不論如何的謬妄與劇烈,從不曾擾動他優容的大量,他的希望,他的信仰,他的愛心,他的至誠,完全的托付青年。我的須,我的發是白的,但我的心卻永遠是青的,他常常的對我們說,隻要青年是我的知己,我理想的將來就有著落,我樂觀的明燈永遠不致暗淡。他不能相信純潔的青年也會墜落在懷疑、猜忌、卑瑣的泥溷,他更不能信中國的青年也會沾染不幸的汙點。他真不預備在中國遭受意外的待遇。他很不自在,他很感覺異樣的愴心。
因此精神的懊喪更加重他軀體的倦勞。他差不多是病了。我們當然很焦急的期望他的健康,但他再沒有心境繼續他的講演。我們恐怕今天就是他在北京公開講演最後的一個機會。他有休養的必要。我們也決不忍再使他耗費有限的精力。他不久又有長途的跋涉,他不能不有三四天完全的養息。所以從今天起,所有已經約定的集會,公開與私人的,一概撤銷,他今天就出城去靜養。
我們關切他的一定可以原諒,就是一小部分不願意他來作客的諸君也可以自喜戰略的成功。他是病了,他在北京不再開口了,他快走了,他從此不再來了。但是同學們,我們也得平心的想想,老人到底有什麼罪,他有什麼負心,他有什麼可容赦的犯案?公道是死了嗎,為什麼聽不見你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