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關於文藝創作的話。你自問有沒有這種情形。你也許經驗過什麼‘靈感’,那也許有,但你卻不要把刹那誤認作永久的,虛幻認作真實。至於說思想與真實學問的話,那也得背後有一種推力,方向許不同,性質還是不變。做學問你得有原動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熱情的態度去做求知識的工夫。真思想家的準備,除了特強的理智,還得有一種原動的信仰;信仰或尋求信仰,是一切思想的出發點:極端的懷疑派思想也隻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種努力。從古來沒有一個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們,各按各的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問題是實在有的;神的有無,善與惡,本體問題,認識問題,意誌自由問題,在他們看來都是含逼迫性的現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嶺的崇高,水的流動,愛的甜蜜更真,更實在,更聳動。他們的一點心靈,就永遠在他們設想的一種或多種問題的周圍飛舞、旋繞,正如燈蛾之於火焰:犧牲自身來貫徹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們共有的決心。
“這種慘烈的情形,你怕也沒有吧?我不說你的心幕上就沒有思想的影子;但它們怕隻是虛影,像水麵上的雲影,雲過影子就跟著消散,不是石上的溜痕越日久越深刻。
“這樣說下來,你倒可以安心了!因為個人最大的悲劇是設想一個虛無的境界來謊騙你自己;騙不到底的時候你就得忍受‘幻滅’的莫大的苦痛。與其那樣,還不如及早認清自己的深淺,不要把不必要的負擔,放上支撐不住的肩背,壓壞你自己,還難免旁人的笑話!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來享你現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分,文藝創作不是你的分,獨立的事業更不是你的分!天生扛了重擔來的那也沒法想。(哪一個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來輕鬆的,這是多可羨慕,多可賀喜的一個發見!算了吧,朋友!”
美文解讀
在這一篇深度自我剖析的散文中,作者以逐層推進的追問為線索,對自己的精神世界作了一番深入的考察和反思。作者從思想“活力”的喪失談起,分別從人生際遇、社會時事、生活感受這三個層麵以追問的筆調展開了剖析。最後以“真知我的朋友”之口,道出了“個人悲劇”的根源——自我幻象與幻象破滅的惡性循環。作為理想主義式的詩人,他是帶著對英國的開明民主的信仰和“康橋”式的浪漫回到祖國的,然而,在國內,他的“康橋理想”和現實生活卻深刻地悖離,因此,他絕望地感覺到原先一汪清泉似的心靈,“驟然的呆頓了,似乎是完全的死”。此時作者似乎已經觸及了自身精神困境的根源,但這也給每一個喜愛徐誌摩的讀者留下了更多更大的疑問:詩人既已明了,又為何“執迷不悟”?結合作者在《海灘上種花》中對天真與執著的強調,讀者也許更能深刻地理解詩人對藝術與美的追求的堅持。
吸煙與文化(牛津)
閱讀指導
牛津大學教育的秘密在“吸煙”?!乍一看,這一命題絕對不可思議。然而作者徐誌摩從這個看似不可思議的命題出發,回憶了自己的求學與思想啟蒙經曆,探討了高等教育的現狀問題與改革思路。
一
牛津是世界上名聲壓得倒人的一個學府。牛津的秘密是它的導師製。導師的秘密,按利卡克教授說,是“對準了他的徒弟們抽煙”。真的,在牛津或康橋地方要找一個不吸煙的學生是很費事的——先生更不用提。學會抽煙,學會沙發上古怪的坐法,學會半吞半吐的談話——大學教育就夠格兒了。“牛津人”、“康橋人”還不夠抖嗎?我如其有錢辦學堂的話,利卡克說,第一件事情我要做的是造一間吸煙室,其次造宿舍,再次造圖書室;真要到了有錢沒地方花的時候再來造課堂。
二
怪不得有人就會說,原來英國學生就會吃煙,就會懶惰。
臭紳士的架子!臭架子的紳士!難怪我們這年頭背心上刺刺的老不舒服,原來我們中間也來了幾個叫土巴菇煙臭熏出來的破紳士!
這年頭說話得謹慎些。提起英國就犯嫌疑。貴族主義!帝國主義!走狗!挖個坑埋了他!
實際上事情可不這麼簡單。侵略,壓迫,該咒是一件事,別的事情不跟著走。至少我們得承認英國,就它本身說,是一個站得住的國家,英國人是有出息的民族。它的是有組織的生活,它的是有活氣的文化。我們也得承認牛津或是康橋至少是一個十分可羨慕的學府,它們是英國文化生活的娘胎。多少偉大的政治家、學者、詩人、藝術家、科學家,是這兩個學府的產兒——煙味兒給熏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