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癡戀一生黯然魂(1 / 3)

——沈從文

楔子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

看過許多次數的雲,

喝過許多種類的酒,

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當時光冷靜地走過近七十個年頭後,當歲月的零風殘雲在那一代人的原野上呼嘯漸遠後,滿臉暮年秋色的張兆和早已不複當年恬靜如花、富貴雍雅的書香閨秀。但每個午後,坐在自家院子裏,翻動著大半個世紀前的那些熱烈純淨的信箋,她都忍不住將這段話看了又看,然後一口氣讀下去: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隻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麼遠,我日裏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裏,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寫到“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時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葦,一生中,每當一次風吹過時,皆低下頭去,然而風過後,便又重新立起了。隻有你使它永遠折伏,永遠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一九三一年六月

讀到信的盡頭,日光從大槐樹濃密的綠葉中漸漸透過來,塵埃飛舞,一瞬間,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高空明藍的日子,回到了那個悠悠愛意汩汩萌動的年代……一、邊城浪子盡傾心

民國不僅風雲變幻,而且絢爛斑斕。那是最糟糕的時代,亦是最旖旎的時代。沈從文和張兆和的愛情,就是那個時代最動人的一出折子戲,盡管過去一個世紀,依然引人感慨、玄思。

那是民國十二年。那個來自湘西鳳凰、混跡京城的年輕人,整天躲在房子裏用筆杆做著每月稿費幾十塊的美夢。這個年僅二十三歲的鄉下年輕人,用他看似生澀卻靈動純淨的文字,將他的憂慮、孤寂、無望和著蔓延的鄉愁一一勾勒出來。

他叫沈嶽煥,二十歲前一直生活在湘西鳳凰縣。清政府為了防止苗族暴動,在中國西南部沅水邊用巨石和石板壘成了這座小城。在清朝統治的幾個世紀裏,那裏碉堡林立,軍人的馬蹄踏過窄窄的街道,留下了沾著血色的痕跡。如今,卻是小樓、幽竹、船夫、士兵、嘩啦啦的水聲和長風雞鳴,一片安詳寧和的世外桃源。沈嶽煥出生於當地一個頗有頭麵的家庭。祖父沈宏富曾建立軍功,官至貴州提督,父親沈嗣宗後來也躋身行伍,頗有名望。因此,盡管生活在那樣與世隔絕的西南邊境,他也頗識文墨,以讀書人自居,很是受人青眼。

後來,沈嶽煥讀完小學,秉持家人厚望,參軍入伍。十九歲那年,他遭遇了自己的初戀。但這份初戀除了給他留下慘痛的教訓和狼狽離家的絕路以外,他什麼也沒有得到。很長一段時間,他對於異性充滿了莫名的恐懼。沒多久,他就攜上行囊,黯然離開家鄉,獨自來到北京,更名沈從文,開始了他的創作生涯。從那時開始,這個喜歡以鄉下人自居的年輕人的名字開始被城市裏眾多人熟悉。

1928年,沈從文已經度過了自己出入城市最艱難的時日,從北京轉戰到上海。盡管那時他依舊困窘,但聲名已然鵲起。《晨報副刊》的編輯徐誌摩聽說了他想繼續讀書的消息後,在回信中說:“還念什麼書,去教書吧!”不久,經徐誌摩介紹,沈從文被胡適聘為中國公學的大學講師,講授白話文學。就是在那裏,他遇到了他人生中的女神,並將自己的後半生都交付予她。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登上講台的日子,也是那個女子第一次映入眼簾,並刻在心裏。那一天,沈從文被興奮和不安包裹著。他無法想象自己這個鄉下佬居然能走上大上海的大學講堂。在法租界並不寬敞的房子裏,沈從文反複整理好著裝,臨行前又將已經準備了數日的講課內容過了一遍然後才出門。

花了八塊錢叫了一輛包車,車夫以為遇到了老板,卻不知道他這一次課的酬勞才不過六塊錢。中國公學的教室裏早已擠滿了黑壓壓的學生,大部分皆是好奇、慕名而來的。眾人看著一身長衫、身形瘦小、神情略顯憔悴的文靜書生走上講台,原來那種興奮勁去了大半——原來那個筆底盡是洪莽蒼勁、悠遠恬和的湘西作家,竟是如此一個孱弱清臒的普通文人。

沈從文顧不得眾人訝異的目光,匆忙走上講台,頓時腦海中嗡嗡作響,思緒無處安放,竟然一片空白,不知從何說起。他就那樣不知所措地站在講台上,神情呆滯,目光遊離。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一連將近十分鍾,這個無處遁形的鄉下人竟這樣一言不發地站在台上。

嘈雜的教室也開始安靜下來,講台上的沈從文似乎將他的緊張氛圍傳導到了台下的學生中間。尤其是那些富於同情心的女生,漸漸都開始為這位素未謀麵的年輕老師擔心起來。

過了半晌,沈從文終於淡定下來。

“學習白話文寫作,最要緊的是不要做抄來抄去的八股論文。”

“舊的考博學鴻辭,學王褒的《聖主得賢臣論賦》無用,《漢高祖斬丁公論》也無用。新的什麼用處也不多。”

“寫作不做文抄,第一學敘事,末尾還是得會敘事,才能談寫作。”

……

好不容易開口,一開口就如懸河瀉水,幾分鍾就將一堂課的內容和盤托出了。接下來又是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末了,他在黑板上寫下了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

同學們見這個麵龐清秀如處子、操一口濃重湖南腔的老師如此憨厚坦誠,竟也不去計較,報之以憨笑,然後匆匆離去。

這第一次上課草草收場。沈從文不知道到底自己是如何走上講台,又是如何走出教室的。但他記住了一張臉——那個俊秀中略帶調皮與不羈卻又隱忍嫻靜而優雅明朗的少女的臉。很多年後,歲月將當日的情景稀釋得不見蹤影,腦海中的畫麵變成線條,重彩濃墨變成灰白寡淡,那張垂首含羞而笑的麵孔依舊在透過窗欞的午後陽光下清晰而真實地溢湧。

沒多久,沈從文開始熟稔課堂,更了解了那個令他不安、拘束卻又念念不忘、神往不已的女子。

她叫張兆和,是蘇州城九如巷三號的張家三小姐。

張家祖籍為安徽合肥,是當地最有聲望和勢力的鼎食之家。曾祖父張樹聲為李鴻章最著名的部將之一,是名震淮軍、功勞卓著的將領,官至兩廣總督,祖父也曾仕宦一方,頗有聲聞。張兆和的父親原名張武齡,後自主更名為冀牖。他較早受到新潮思想的影響,崇尚自由民主,雖未從政,但明達通暢,為典型的儒商。他最大的愛好是讀書藏書,因此張家不僅有汗牛充棟的藏書,張冀牖本人也是個擅詩詞、工書畫的風雅儒商。為了避免自家子弟染上抽大煙、賭博等舊家庭惡習,他已然決定離開合肥,舉家遷往風景靈秀、人物富阜的蘇州。張冀牖隨家小遷到蘇州,斥資創辦開明新潮的樂益女中,自任校長,並親自聘請一批思想新潮先進的學人任教。

張兆和有兄弟姐妹共十人,以“和”字命名排輩。女孩四名: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兄弟六名: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寧和。張兆和兄弟姐妹受父親的影響,思想性格都頗為開明,專門在家中訂了《小說月報》《新月》等新式雜誌,還自創刊物《水》。張家子弟在這樣的氛圍下成長,個個都成了淵博開明的新式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