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極端的曆史定命論,也可見當時一般的心理認為天下統一是不成問題的,並且據騶衍一派的說法,統一必由按理當興的水德。
這個說法本來是為齊國宣傳的。騶衍是齊國人,受齊王優遇,有意無意中替齊國宦傳也無足怪。宣傳的證據是與五德終始說有連帶關係的封禪說。所謂封禪是曆代受命帝王於受命後在泰山上祭祀天地的一種隆重典禮。在先秦時代列國分立,各地有各地的聖山,並無天下公認的惟一聖山。由《周禮·夏官·職方氏》可知泰山不過是齊魯(兗州)的聖山,並非天下的聖山;其他各州各有自己的聖山。隻因儒家發生盛行於齊魯及東方諸小國,儒書中常提泰山,又因封禪說的高抬泰山,所以後代才認泰山為惟一聖山。騶衍一派當初說帝王都須到泰山封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新聞。這等於說,齊國是天命攸歸的帝王,不久必要統一天下。假設封禪的說法為楚人所倡,必定要高抬衡山;若為秦人所創,必說非封禪華山不可。現存的《管子·封禪篇》與《史記·封禪書》都講到齊桓公要封禪而未得。這恐怕是同樣的騶衍一派的宣傳,暗示春秋時代的齊國幾乎王天下,戰國時代的新齊國必可達到日的。
空宣傳無益。當時齊國的確有可能統一天下的實力。騶衍或其他一派的人創造這個學說,一定是認清這個實力所致,並非一味的吹噓。齊國是東方的大國,到宣王時(公元前319年-前301年)尤強,乘燕王噲讓位子之大演堯舜禪讓的悲喜劇的機會,攻破燕國(公元前314年),占領三年。後來(公元前312年)雖然退出,齊國的國威由此大振。同時(公元前312年-前311年)楚國上了張儀的當,冒然攻秦,為秦所破,將國防要地的漢中割與秦國。所以至此可說秦齊二國東西並立,並無第三國可與抗衡。至於兩國競爭,最後勝利誰屬尚在不可知之數。在這種情形下,齊國人為齊國創造一種有利的宣傳學說,是很自然的。於是產出這個以泰山為中心的封禪主義。
這個秦齊並立的局麵支持了約有二十五年。兩國各對鄰國侵略,但互相之間無可如何。天下統一不隻是政治家的政策,不隻是思想家的理想,恐怕連一般人民也希望早日統一,以便脫離終年戰爭的苦痛。“王天下”的人為“帝”現在也已由理想的概念成為一般的流行語。當初的“王”現在已不響亮,作動詞用(王天下)還可以,作名詞用大家隻認“帝”為統一的君主。秦齊既兩不相下,所以它們就先時發動,於公元前288年兩國約定平分天下,秦昭襄王稱西帝,齊湣王稱東帝,除楚國外,天下由二帝分治。根本講來,這是一個矛盾的現象,因為“帝”的主要條件就是“王天下”,所以兩帝並立是一個不通的名詞,在當時的局勢之下也是一個必難持久的辦法。可惜關於這個重大的事件,我們所知甚少。據《戰國策》似乎是秦國提議。秦先稱西帝,齊取觀望的態度,後來也稱帝。但因列國不服或其他原因,兩國都把帝號取消,仍隻稱王。但後來齊緡王在國亡家破的時候(公元前284年)仍要鄒、魯以天子之禮相待,結果是遭兩國的閉門羹,可見取消帝號是一種緩和空氣的作用,實際上齊國仍以帝自居。荊軻刺秦王的時候(公元前227年)稱秦王為“天子”,可見秦也未曾把帝號完全取消。兩國大概都是隨機應變,取模棱兩可的態度。
(三)帝秦議
齊國稱帝不久就一敗塗地。三晉本是秦的勢力範圍,齊湣王野心勃勃,要推翻秦的勢力,以便獨自為帝。齊攻三晉(公元前286年)的結果是秦國合同三晉,並聯絡燕國,大舉圍齊。齊國大敗,臨時亡國。燕國現在報複三十年前的舊恨,把齊國幾乎完全占領(公元前284年)。楚國也趁火打劫,由南進攻。後來五國退兵,燕獨不退。五六年間(公元前284年-前279年)除莒與即墨二城外,整個齊國都變成燕的屬地。後來齊雖複國(公元前279年),但自此之後元氣大虧,喪失強國的地位,永遠不能再與秦國對抗。後來秦並天下,齊是六國中惟一不抵抗而亡的。所以燕滅齊可說是決定秦並天下的最後因素。公元前284年前一切皆在不可知之數,公元前284年後秦滅六國隻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二十年後(公元前258年)秦攻趙,圍邯鄲。趙求救於魏,魏援軍畏秦,不敢進兵。邯鄲一破,三晉必全為秦所吞並,因為現在中原隻有趙還有點抗秦的能力。但其他各國連援兵都不敢派出,可見當時畏秦的心理已發展到何等的程度。這時遂有人提議放棄無謂的抵抗,正式向秦投降,由趙領銜,三晉自動尊秦為帝。此舉如果成功,秦並六國的事業或可提早實現。所幸(或不幸)當時出來一個齊國人魯仲連,帝秦議方才中止。大概此時齊國雖已衰弱,齊國誌士尚未忘記秦齊並立的光榮時期。所以對強秦最憤恨的是齊人,對帝秦議極力破壞的也是齊人。後來趙魏居然聯合敗秦,拚死的血戰又延長了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