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明亮的日光,鼻息間隱約能聞到淡淡的青草香,心情不知怎麼地突然愉悅起來。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孝懿皇後牽著我的手,走在百花盛開的園子裏,笑容慈愛地對我說:“胤禛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額娘最喜歡胤禛了……”
我攤開掌心,那種手牽著手的溫柔觸感仿佛猶然殘存,即使過去這麼多年,仍能讓人感覺到溫暖。我不是孝懿皇後親生,她卻將我視如己出,傾心疼愛,就像額娘疼愛十四弟一樣……
一陣窸窣的腳步聲把我從回憶裏喚醒,抬起頭,浣衣局的匾額赫然入目,我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中走偏了路。視線微轉,不遠處跑來一道人影,有些慌張,有些鬼祟,我直覺退了幾步,隱到牆後。
那人一身淡綠的衣裳,一頭黑發梳成麻花辮垂在腦後,長度過腰,看穿著,是個宮女。
那宮女倏地停下腳步,一雙眼警惕地東張西望,確定四下無人後,大大地吐了一口氣,一屁股在石階上坐下。
她從懷裏取出一個油紙包,奉若珍寶似的用雙手捧在掌心,嘴裏嘰裏咕嚕地念了些什麼,然後慢慢地將油紙包打開,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我腦海裏突然閃過什麼,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宮女,她是……
想不起來,真的想不起來。
我的目光從她的臉龐往下移,落在她舉在胸前的雙手間,看清了她像寶貝似的捧在掌心裏的東西。
頓時,我麵頰微微一抽。
她手心裏那白白圓圓的東西是一隻……包子。
而她,竟然能用那麼垂涎的眼光盯著它。
她無比小心地捧起包子,放到嘴邊,咽了咽唾沫,張開嘴,然後——
“珣玉!”
一道女聲猛然響起,嚇得那宮女兩手一顫,包子瞬時從手中脫出。
“別啊——”那宮女大驚失色,趕忙一個撲身,幾乎是用整個身子去接掉落的包子。
不就是一個包子,至於麼?
我不禁皺起了眉,這是什麼地方的宮女,冒冒失失,一點規矩也沒有。
“寶欣,不許在我背後出聲,嚇死我了!”那宮女悻悻然從地上坐起身,還好,她動作夠快,包子被她接到了,沒掉地上。
“啊!”來人看到她手裏的東西,吃驚地瞪大了雙眼。“珣玉,你手裏……”
“噓——”那宮女伸出右手食指抵在唇間,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緊張地張望了一下四周,然後迅速拉下身邊的人,與她一起坐在石階上。
“呐,別說我不夠義氣,包子隻有一個,我知道,你跟我一樣,洗了一上午衣服,又沒吃到午膳,現下也一定餓得很。這包子是我剛剛從廚房摸來的,雖然冷掉了,味道估摸著不怎麼樣,不過是肉餡的呢。”那宮女眉眼彎彎,嗓音柔悅,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掰開包子。“咱們一人一半,先墊墊肚子,待會兒也好有力氣接著洗衣服。”
包子在她手中被分成了兩半,可是明顯一半肉餡多,另一半肉餡少。她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自己的右手,眉心輕輕蹙了一下,最後,把肉餡多的那一半包子遞了出去,自己拿著另一半大快朵頤地吃了起來。
金色的陽光灑落在她的頭頂,淡淡的,暖暖的,她的吃相絕對稱不上優雅,甚至粗俗得有些不堪入目,但她微彎如月的眉眼,臉上那種幸福滿足的神情,卻是比耀眼的陽光還要燦爛。
“珣玉……”她身旁的同伴小口小口地啃著包子,聲音怯怯的。“要是萬一被姑姑知道你偷包子的事兒……”
“我才不怕呢,最多又是一頓爆栗子,比起這個,餓死事大。”吞下最後一口包子,那宮女意猶未盡地添了添手指,顯然是還沒有吃飽的樣子。
“可是……”
“沒事兒的啦。”她露出無所謂的笑容,伸出一隻手環住同伴的胳膊。“再說,偷包子的是我,不是你,你不用怕。不過……”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抿了一下唇。“姑姑的爆栗子敲在頭上也怪痛的,能不挨還是不要挨的好,你……不會把這事兒偷偷地告訴姑姑吧?”
“不會的。”那聲音怯怯的宮女拚命搖頭。“我怎麼會……”
“撲哧”一聲,那宮女笑了出來,眉眼又彎成了彎彎的新月。“我說著玩的,看你急的。這事兒,你知我知,你不說,我不說,沒人會知道的。”她笑得滿不在乎。“況且就算讓姑姑知道了,也不過是一頓爆栗子,沒什麼大不了的。”
“珣玉……我想我額娘……”身邊的同伴眼圈一紅,靠在她肩頭,抽泣了起來。“我想回家……”
她低低一歎,手掌在同伴的後背輕輕拍撫,無言地安慰著,那雙明動的眸子蒙上了一層黯色……
我轉過身,默默地離開。
因為,我已經想起來在哪兒見過她了。
那大而化之的言行舉止,那倔強中又包含無奈的眼神……
她倒是一點沒變,還是那麼沒規矩,那麼……鬼鬼祟祟的。
一個洗衣宮女,有著這樣的性子,能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隻能說是神佛護佑,福大命大吧。
嘴角不覺勾起一抹笑意。
她叫什麼來著?
珣……玉?是的,珣玉,一個有點莽撞,不失善良,笑起來眉眼如月的洗衣宮女。
她的名字叫……珣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