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尼的肖像 [日]

梶尾真治

昭和二十二年,我出生了。當然,我並不記得那個時候的事。那是1947年。

我最早的記憶應該是在三歲的時候——這是後來才知道的。1950年......

那時與她初次見麵,我是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的。我最遙遠的記憶,就是與她的這次邂逅。

那是一個黃昏,我孤零零的走著。也許是和朋友玩累了吧。說不定眼裏還含著淚水。在細細的小道的盡頭,她就等在那裏。

初秋的落日,陽光並不強烈。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她手中拿著的陽傘。

三歲的幼童看到五歲的小孩都會覺得是大人。上學的學生也好,自己的母親也好,從年齡上看,都是“非常非常大的人”。所以,初次見麵時,她花白的頭發,以及眼角和臉頰上的皺紋,讓我完全無法想象出她的年齡。

後來計算了一下才明白,那是她的肉體年齡應該是五十一歲。

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就隻覺得她是個很好的人,不是什麼壞家夥。我隱約記得,她的臉上帶著柔和的笑容;她那矮小細瘦的身上,穿的是一件淡藍色的衣服。

她在那裏等著我。

總覺得她和我之前認識的人相比......有那麼一點不同。事後想想才發現,是她身上那種非同一般的優雅與開朗,使她具有了某種獨特的魅力。

也許是事後才這麼覺得,也許是根據後來得知的事實重新組合、更改了自己的記憶。但是,在那最久遠的記憶中,這一大致的印象應該是沒有錯的。

遇到這位半老的女士,我呆立在了那裏。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好奇。與她視線相交的一刻,我本能的感知到了某種該稱為命運的東西。

“保仁?”

那位女士這樣向我招呼著。對於她為什麼會知道初次見麵的我的名字,我一點也沒覺得奇怪。

我沒有說話,隻是用力點了一下頭。

女士慢慢走近我,彎下腰。她的眼睛降到和我的眼睛差不多高的地方,我們互相凝視著對方。

我一定是一言不發的咬著嘴唇,瞪著這個半老的女人。也許是在拚命忍住就要流下的淚水。

但是,女人的臉上依然保持著溫和的微笑,宛如借著老婦人的姿態降落人間的天使。

“保仁,”女人的眼睛閃著光,“真可愛啊。”

除了這句話,她對我應該是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是,她卻掏出純白的手帕,擦了擦我的臉頰。不知道為什麼,天堂般的香味包圍了我。那應該是手帕上香水的味道。

“看看,到處都是擦傷。剛才打架了吧?”

女人的語調就象唱歌一樣。也許她說得很對。我之所以會孤單一人走在小路上,應該是有什麼“重大”的理由。

“讓我再看看你的臉。”

女人仔細端詳著我的臉,我也凝視著她的眼睛。我絕對不會忘記那個時刻。從她那好像要把所有東西都吸進去一般的清澈眸子裏,有什麼東西快溢出來了。

她並沒有流下眼淚,而是拚命忍住了。也許那就是女人的剛強。總之,她的樣子似乎要把我的一切都烙在視網膜上一樣。

事後我才知道,真的是那樣的——她是真的深深的愛著我。

時間流逝,我和半老的女士都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這段時間到底有多長呢?也許很久,也許隻是短短的一瞬。現在再想知道已經不可能了。

然後,這一時刻結束了。她從自己的手指上取下了一枚戒指,以溫柔卻不可抗拒的口吻對我說:“保仁沒有戴戒指呢。那麼......現在就該交給你了。”

她把戒指遞到我麵前,然後拉起我的手,把它戴在了我右手的無名指上。戒指泛著金黃色的光芒,在一瞬間就由原來的大小縮小到了我手指的尺寸。女人露出了微笑,可笑意中卻帶著寂寞。

她把肩上的陽傘拿在手上,慢慢的站了起來。

“再見,保仁。我要走了。”

受她的語氣影響,我也對著這位半老的女士,用蚊鳴般細弱的聲音說:“再見。”

她又說了一遍“再見”,接著又補上一句:“不過,保仁還會再見到我的。”

留下呆立著的我,打陽傘的女士消失在了街角。

那時,這個女人留給了我無數的謎題。為什麼她知道我的名字?為什麼她凝視我之後會變得那麼悲傷?她戴在我手指上的戒指到底有怎樣的含義?對於一個三歲的小孩子來說,這些問題實在是太過複雜了。

我們家的家庭成員就隻有我和母親兩人。

那天的事我沒有告訴母親。母親發現我無名指上閃閃發光的戒指時,應該已經是第二天了。母親並沒有嚴厲的追問。不管是多麼的金光燦燦,能戴在幼兒細小手指上的戒指,肯定是小孩子的玩具——母親八成是這麼想的,所以她既沒有問我是誰給的,也沒有想要把它取下來。那時的我是個任性的小孩,於是,戒指就這麼一直戴在了我右手的無名指上。

戒指的樣式一直都沒有變化:金屬環在一處變細,呈“∞”的形狀。我十歲之後才知道,這形狀代表“無限”的意思。而剛戴在手上的那陣子,我隻是覺得這戒指的設計十分古怪。

從我記事起,母親就一直外出工作。至於父親,我小時候就被告知“已經死了”,似乎他和母親並沒有正式的——合法的婚姻關係。隨著我慢慢的長大,我從母親的抱怨中逐漸了解到,父親的名字是“仁”,而我是繼承了父親的“仁”字才被取名為“保仁”的。我完全沒有被父親養育的記憶。從記事開始,一直都是我和母親相依為命。生下我這個私生子的父親,應該是和母親在一起沒多久就離開了她。我連他在哪裏都無從知曉。

總之,母親決心一個人將我撫養長大。就是因為這種執著,她才不顧周圍人的反對生下了我。但是,我們的生活並不窮困,比起我所認識的孩子們,我們過得還算富足。

那之後,我完全忘記了那個撐著白色陽傘的神秘老婦人,隻是把戒指一直戴在手上。奇怪的是,那戒指的尺寸也隨著我的成長而不斷變大。每次看到這枚戒指,我就會想起那個神秘的女人,以及她最後的那句話:“還會再見到我的......”

這話並不是謊言。

再次見到她,是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

我正在公園的一處樹蔭裏,讀著從朋友那裏借來的雜誌副刊——《鐵臂阿童木:坡喬姆坡喬姆島曆險記》。

突然覺得周圍好像有人,抬頭一看,她就坐在對麵的長椅上。

就是那位女士。她撐著和那時一樣的白色陽傘,向我微笑著。

我記得自己站起來行了禮,然後說道:“你好。”

“你好,保仁。”女人回答道。不會錯,一定是她。但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現在的她和印象中的有些不同。

她站起身向我走來。我想到的是,也許到該還回戒指的時候了。

等她走進,我把帶著戒指的手伸了出來。

“你是來要回這個的嗎?”

女人用力搖了搖頭。然後,她把自己的手伸到我的麵前,她的手指上,戴著和我這枚完全相同的戒指。

“我也有一枚這樣的護身戒指,所以保仁那個可以一直到戴著。到了該給我的時候,你自然就會明白。”

“我知道了。”我隻能這麼回答。

之後,她問了我一些生活上的事,比如在學校裏是個怎樣的孩子,家裏麵發生過什麼,等等。她非常認真地聽著我的回答,好像這一切都對她有無比重要的意義。

“保仁,”她說,“你開始寫日記了嗎?”

我搖搖頭。這問題實在是太唐突了。那個時候的我,還不太懂日記的含義。

“就是把每天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情、自己感興趣的事情記下來。你最好還是開始寫日記吧,而且千萬別把它弄丟了,知道嗎?”

“嗯。”

我想都沒想就答道,好像要被她的眼睛吸進去一般。然後,我發現她和上次見麵時有著微妙的不同。有什麼改變了。

白發變少了。

從整體外貌上看,有幾處細小的皺紋消失了。

比起第一次見麵,她變年輕了。

我並沒有像上次那樣困惑。而且,向她講述自己的事是很愉快的。由於忙於生計,就連母親也不會這樣詳細詢問我在學校的事,而這位女士卻比母親還要熱心的傾聽著我的敘述。

這個女人......與母親......與世界上的其他女人......是完全不一樣的。我一邊對她講述,一邊這樣想著。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幸福......在比母親還要大一輩的女性麵前,就像是在朝祖母述說一般。

“我......我得走了。”

那時,先站起來的人是我。母親規定我必須下午五點前回家。

“這樣啊......那麼......再見。”

女人說著笑了起來,圓圓的眼睛眯成一條線。

“再見。”

我把兒童帽戴好,行了一禮。剛想跑開,卻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還沒問......您的名字呢......”

女人把白色的手絹按在嘴邊,無聲的笑了。

“‘時尼’。時間的‘時’,比丘尼的‘尼’。”我反複念誦著,要把這名字牢牢記住。

“時尼、時尼、時尼......”

我一邊頭也不回地向前跑,以便不斷重複著那個名字。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

從那天起,我開始寫日記。母親的工作時間也開始變得越來越短。她早晨目送我去上學,然後隻出去工作一上午。我回來時,她一般都是在忙著做家務。

我也曾經問過,為什麼母親沒怎麼工作,我們卻能過這樣富足的生活。

母親毫不掩飾的馬上回答了我:是因為有援助。她告訴我,父親的某個親戚會匿名送錢來。因為不能確定是誰的援助,所以一開始也躊躇過到底該不該用這個錢,但現在為了保仁,還是決定接受這番好意。母親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想到的當然是給我戒指的神秘婦人。也許是父親的姐姐......那個有著“時尼”這樣奇怪名字的女人......

但是,我還是對誰都沒有說起時尼的事,甚至對母親也沒有說——因為我本能的覺得,應該把這當作一個重要的秘密。

我就是在那時,從小學的圖書館借來《長腿叔叔》這本書看的。少女從陌生的男人那裏得到援助,便把那人稱作“長腿叔叔”,並不斷寫信告訴他自己的近況。

雖然是麵向少女的讀物,但我卻在無意識中感到了自己和主人公的共通之處。我的“長腿叔叔”也許就是那個撐著白色陽傘的婦人吧,我這樣確信。雖然清楚她的長相和姿態,但我卻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人。

在那以後,時尼便以一年一次的頻率出現在我的麵前。而且,她好像總是找準我單獨一人的時候出現。有時是在圖書館的休息室,有時是在附近的神社裏,也有過一個人去看電影、發現時尼就坐在旁邊位子上的事。然後,我們就聊些平平淡淡的事。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慢慢學會享受談話的樂趣了。而時尼也在變化,但要說那是怎樣的變化......

我進入中學時,時尼已經不是半老的女士了。她外表上變得更年輕,看起來和母親差不多年紀。那雙要把人吸進去一般清澈的眼眸愈發熠熠生輝,比以前更有魅力。那時的我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向她詢問這種變化的原因是絕對不行的。我到了會把女性作為異性看待的年齡,所以敏感的覺察到,自己對“時尼”的感情中,有著一種與母子之情截然不同的溫暖。

時尼非常有魅力,盡管那時她已經快四十歲了。

但是,我心底一直對時尼抱有疑問:為什麼每次見她,她都會變得更年輕?為什麼她要來見我呢?

“時尼”這個名字本身就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我上中學的時候,得知阿拉伯民間神話中的女魔神被稱為“時尼”。那麼我所遇見的時尼是女魔神嗎?我也曾經不經意間這麼想過。我甚至還想象,她給我的戒指是護身戒指,擦一擦就會有女魔神出現。如果是那樣的話,“時尼”就是戒指的精靈,但時尼本身並沒有魔性。

高中時代,我沒有參加過課外俱樂部。我的興趣主要是讀書,也沒有交什麼女朋友。雖然也有幾個女孩提出想和我交往,但我都沒什麼興趣,因為總是會不知不覺地把她們和時尼相比較。從時尼的年齡漸漸低於母親後,這種感覺就越來越明顯了。

對於處在青春期的十七歲少年來說,三十多歲的時尼非常成熟,是有著大人魅力的理想女性。

那時,時尼的出現頻率已經不是一年一次了,每次我非常想見她的時候,她就會出現。雖然隔兩三周才見一次麵,我還是能看出她的皮膚變得越來越白,越來越水嫩。之前感覺到的那種豐滿,也與皮膚的變化一起慢慢消失了,多餘的脂肪愈來愈少。

“你不適合一般的工作。”

我們一道在公園裏散步的時候,時尼開朗的向我建議道。我已經變得會把所有的心事都和時尼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