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適合做什麼呢?”

“做畫家吧。”

我嚇了一跳。對自己的將來,我考慮過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但這些可能性都是樸素而現實的。

我的確喜歡畫畫,從小也得過很多獎,但是,我並不認為自己有把繪畫作為終生事業的才能。我認為,能畫讓別人喜歡的畫、成為職業畫家的人是幾百萬個裏才出一個的。我無法相信自己身上會有這種才能。

“我......能成為畫家嗎?當畫家能成功嗎?”

時尼用力點了點頭。

“不要去想‘能不能當畫家’這個問題,而要首先考慮自己到底有多麼想成為畫家。你能成為畫家的。”

時尼用那雙可以說服一切的眼睛望著我說,態度異常認真。

就在那一刻,我選擇了畢業後的方向。反正也不必擔心學費,我決心進入美術大學深造。

大學一年級時,我參加了某洋酒公司為促進文化事業而舉辦的比賽,以完全自我的筆法創作了一幅油畫。

我得到了最高獎。那個獎好像在美術界有一定的曆史,這將我的地位提高了一大截。

我覺得這大概是運氣所致。但是,好運卻接踵而來。紐約的畫商來拜訪我,要以高價購買我包括習作在內的所有作品。那位畫商告訴我,希望我一有新作就跟他聯係。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時尼,她笑著說:“這是當然的。我早就知道,你是有才能的,隻是你自己沒有察覺罷了。”

那時我才十九歲。對於剛剛成年的我來說,賺到的錢實在是太多了。在這個年齡,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花。

但在數年母親得病時,這些錢就像流水般的花掉了。結果,年僅四十五歲的母親還是離開了人世。

母親進醫院時,已經是胃癌晚期了。

不管要花多少錢,能試的方法全都試了,但還是沒能延長母親的生命。

治療中,我曾找時尼商量,看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治好母親。

但即使是時尼,那個時候也隻是悲傷的搖了搖頭,第一次抱住了我的身體。

那時,對我來說,時尼是非常有魅力的年長女性——不,對於我來說,異性就隻有時尼。

母親臨死前,再一次對我說了父親的事。她告訴我,父親雖然是個不可思議的家夥,但絕沒有拋棄妻子,也並不是壞人。但說完這些後,她又和平常一樣開始了抱怨。

那次談話結束之前,母親不斷重複說,我的名字“保仁”是取了父親的“仁”字,還說父親和我長得很象,隻有一點不同,就是右側鼻翼旁長著一顆黑痣。

我明白,這些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隻是無法得到回應的嘮叨而已。

母親到最後都在祈禱我能成為成功的畫家。

“如果你繼承了你父親——仁的血脈的話,一定是非常會畫畫的。如果那幅畫是你父親畫的......”

對於父親的才能,我當然無從知曉。

母親死時非常平靜。她不斷的喘息著,漸漸沒了呼吸。

我在那時變成了孤單一人。

大哭一場後,我走出病房,看到時尼站在走廊裏。我抱住時尼的身體,本已哭幹的眼淚又湧了出來。時尼耐心的安慰我,直到我平靜下來。

讀羅伯特.內森的《珍妮的肖像》這本書,應該就是那個時候。我沒有告訴時尼這本書的事。盡管存在很多共同點,但我和時尼之間發生的事剛好和書中的情況相反。開始時,出現在主人公麵前的珍妮隻是個**,隨著一次次的見麵,她迅速長大。最後,當她的年齡和主人公接近時......

這本書的題材讓我無法釋懷,這是事實。

母親四十九日法事告一段落之後,我隊時尼提出了那個一直以來都被我視為禁忌的問題——

“你是誰?為什麼每次見到你,你都會變得更年輕?”

我這樣單刀直入得向時尼提出了疑問。

“因為我是‘溯時人’......”有那麼一瞬,時尼的表情變得非常寂寞,但隨即又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但是,我和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既不是怪物,也不是魔女——除了一點之外。”

“溯時人”

?這個詞語,我自然是無法理解的。

“為什麼要來找我,從我小時候開始......”

“我......受過你很多照顧,而且......我愛保仁......對於深愛的人,就會想知道他所有的事......這個......是奇怪的想法嗎?不管是怎樣的情況,都想和深愛的人相見。”

這樣的想法,我也有。盡管時尼比我年長,但在那之前,我確確實實已經愛上時尼了。

我二十歲生日時,和時尼一起吃了飯。那天,時尼帶來了一個孩子。

時尼向我介紹了那個孩子。那是個看起來很聰明的孩子。不知為什麼,我難以抑製胸中的忐忑。

“這孩子是?”

“是我兒子,已經八歲了。”

一瞬間,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時尼已經有孩子了......也就是說,她已經結婚了......

“這件事,你之前完全沒提起過......”

我幾乎是瞠目結舌,盡管表麵上努力裝得很平靜。

孩子在吃飯時不停的偷看我的臉。看來我變成了被觀察的一方。

“你丈夫是做什麼的?”

我的口氣自然而然的變得裝模作樣起來。

“他是畫家。”

我隻能把這當作是惡作劇。由於這個原因她才勸我做畫家嗎?因為丈夫是畫家,就也向我推薦這個職業。

“你丈夫現在在哪裏?”

“就在我的麵前。”

我有種被偷襲了的感覺,完全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

“我?”

時尼象是斷定般用力點了一下頭。我開始懷疑這可能不是玩笑。

“這孩子......這孩子的父親是誰?”

我驚慌的問道,將麵前的白葡萄酒一飲而盡。

“仁的父親,是你。”

她把這件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傳達出來,語氣如同完成了一項重大的儀式一般。

這是,我想起今天是我二十歲的生日,所以這隻可能是個荒誕無比的玩笑。這孩子已經八歲,如果她說的是事實,那我當上這孩子的父親時才十二歲呀。

然而,我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巧合。

我父親的名字也是“仁”。

低著頭一邊看著我一邊吃著飯的仁的鼻翼右側、,也長著一個黑痣。

不會吧......這孩子......不可能是我的父親。時尼也不可能是我的祖母。

聚餐的氛圍變得有些尷尬。

時尼對我說,已經到了讓孩子睡覺的時間了。我的腦子裏湧出了各種各樣的疑問。

“‘溯時人’是指從過去來到現在的人嗎?”

我隻問了時尼這個問題。

時尼用力搖了搖頭。

“也許......下次見麵時詳細說......應該能說清楚這件事。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然後,是你看了看還是孩子的仁。仁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我對於仁這個孩子的記憶,就隻有這些而已。

在那之前,我對於時尼住在哪裏、過著怎樣的生活一無所知。在那之後的幾年中——是的,就是在人類登上月球、越南戰爭陷入泥潭期間——我再沒有見到時尼。

我能做的隻有繼續畫畫而已。

二十七歲時,我有了自己的房子。

來我家的第一位客人,就是時尼。

晚上聽到敲門聲,開門一看,她就站在那裏。

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們見了這麼多次,聊了這麼多次,現在站在我麵前的時尼是最漂亮的。

雖然全身都被雨水淋濕了,但這卻更增添了時尼的魅力。

她的眼中滿是淚水,身邊並沒有仁那孩子的身影。

幾年的空白期過後,她變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年輕。不管怎麼看,她都和我差不多大......不,也許比我還年輕。

“保仁。”

時尼叫著我的名字,撲到了我的懷裏。我當然沒有拒絕。這幾年裏,我做夢都想要再見到時尼。

“看你全身都濕透了,外麵下雨了嗎?”

時尼緊緊抱著我,沉默著點了點頭。這時,外麵響起了驟然而至的暴雨聲。

現在開始下雨了。

“好久不見,你過得怎麼樣?”

就這麼擁抱著,我把時尼引進了客廳。

“仁呢?”

“仁是誰?”

她這樣反問我,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那口氣不象在說謊,也不象在演戲。

“是你的孩子啊。你還說是我的孩子......”

時尼秀眉微蹙。

“那孩子啊,一定會健康的長大的。我和保仁的孩子......叫仁是吧?取保仁的‘仁’字......真是個好名字。”

“你說過,這次見麵時會把一切都告訴我。‘溯時人’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我和你之間的事是這麼的......不可思議?”

我倒了杯熱咖啡,遞給時尼。時尼在我麵前毫不羞怯的脫掉濕衣服,換上了我的浴袍。我感到了胸中加速的鼓動。

“現在到了該我說的時候嗎?輪到我了?”

我點了點頭,“我還以為你還記得呢......”

時尼好像是完全放棄了似的,深深地歎了口氣。

“‘溯時人’是什麼意思?”

時尼點點頭,拿起桌上的記事本,用圓珠筆寫下了幾個字:“溯時人”。

之後,時尼什麼都沒有說,隻是望著我的臉。

“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有‘溯時人’了嗎?”我還沒有準確把握“溯時人”這一概念。

時尼用力搖了搖頭。

“過去對我們來說是未來,對於保仁來說,是從很久以後開始,就有‘溯時人’了。”

“這是什麼意思?”

時尼深吸了一口氣,然而並沒有把它變成歎息。

“對於象保仁這樣的人來說......一般的人與事都是按時間軸從過去向未來進行的。你們出生在過去,隨時間的流逝正比例的生長、變老。”

“但是,我們‘溯時人’是在未來的某一時間點上誕生,逆著時間向過去成長。‘溯時人’之間結婚,把子孫留到下一個過去。所以,我出生在2001年。現在是1974年,我的肉體年齡應該是二十七歲。”

我沒有說話,拚命想弄懂她話中的含義。

“但是,我從沒聽說過有這樣的人存在啊。”

“我們這樣的‘溯時人’是怎麼出現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我們畢竟是少數人——為了避免遭到迫害、隻好隱藏起來的少數人。聽母親說,從很久以後的未來開始就是這樣的。從來沒聽說過像我這樣與普通人相愛的事,所以,沒有人知道‘溯時人’的存在,這也是正常的。”

“那麼,一次次與我相見的時尼......”

“那是......慢慢變老的......將來的我。”

“你帶來的那個少年是?”

很長時間,我們倆都沒有講話。終於,時尼開口了:“我肚子裏有孩子,是你的......保仁的孩子。你見到的應該是這孩子長大後的樣子。”

“......”

“我們‘溯時人’如果想和普通人一樣順著時間軸生活的話,是需要很強的精力和體力的。所以......今後,為了平安生下你的孩子,我必須按自然的時間方向生活。”

也就是說,從未來流向過去的負時間軸,對時尼來說才是自然的時間軸。

我終於理解了之前感到的種種不可思議:為什麼幼時的我見到的時尼是個半老的婦人,為什麼每次見麵時尼都會變得年輕,以及為什麼時尼會充滿自信的說我們兩人是相愛的。這都是因為,我是從時尼的未來向著時尼的過去生活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也許......時尼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那個叫仁的孩子,也許也擁有‘溯時人’的資質,向著過去成長,邂逅了我的母親。

但這是無法確定的,因為沒有任何證據。

“今後怎麼辦呢,時尼?”

“暫時沒法與你見麵了。我要在相反的時間軸中養育這個孩子。”

為什麼在外麵下起暴雨之前時尼的身體就被淋濕,我終於明白原因了。那是因為時尼是從自己的時間軸中來到我這裏的。我也明白了過去幾年沒有見到時尼的原因,那是時尼生養孩子所需的時間。

除此之外,我也明白了另一個重大的誤解。時尼撲進我的懷裏,並不是因為再會的感動,而是因為別離的悲傷。

我一直愛著時尼未來的姿態,時尼也一直與未來的我想愛著。雖然我們沒有共同的回憶,但有一點是我們都確信的,那就是我和她相愛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