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韶華勝極(1)(1 / 3)

桑樹叫人想起衣食艱難,我小時對它沒有像對竹的愛意,惟因見父親那麼殷勤的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還有比小小的愛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樂要從這裏出來,人生才有份量。

桃花

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我鄉下映山紅花是樵夫擔上帶著有,菜花豆花是在畈裏,人家卻不種花,有也隻是籬笆上的槿柳樹花,與樓窗口屋瓦上的盆蔥也會開花,但都不當它是花。鄰家阿黃姊姊在後院短牆上種有一盆蔥草花,亦惟說是可以染指甲。這不當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賞花人,真是人與花皆好。桃花是村中惟井頭有一株,春事爛漫到難收難管,亦依然簡靜,如同我的小時候。

小時候,我鄉下每年春天,嶀浦廟的廟祝來挨戶募米一升,給一張紅紙貼在門上,木刻墨印,當中畫的嶀浦大王,冕旒執珪而坐,兩邊兩行小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上橫頭印的廟名,下橫頭印的“嵊縣廿二都下北鄉檀越”。我家的是下北鄉之下填寫“胡村”,檀越之下填寫“胡門吳氏”,即我的母親。這其實歲月安穩,比現在的貼門牌來得無事。

胡村人皆姓胡,上代太公是明朝人,販牛過此,正值大旱,他遺火燒盡畈上田稻,把牛都賠了,隨即卻來了好雨,禾秧新茁,竟是大熟年成,全歸於他,他就在此地安家了,我愛這故事的開頭就有些運氣。胡姓上代有胡瑗是經師,故堂名用五峰堂,猛將明朝有胡大海,但我不喜他的名字。我喜歡宋朝胡銓,金人以千金購求他彈劾秦檜的奏疏,現在祠堂裏有一塊匾額“奏議千金”,即是說的他。此外我愛古樂府羽林郎裏的胡姬,但是胡姬不姓胡。

胡村溪山回環,人家分四處:倪家山,陸家奧,荷花塘,大橋頭。叫“倪家山”、“陸家奧”,想是往昔住過這兩姓的人,可是現在都不知道了。我家住在大橋頭,門前一條石彈大路,裏通覆卮山群村到奉化,外通三界章鎮到紹興,田畈並不寬,但人家迤邐散開,就見得平曠陽氣。

胡村出來十裏,有紫大山,傳說山上有兵書寶劍,要真命天子才能取得,我雖幼小無知,聽了亦覺天下世界真有王氣與兵氣。紫大山我隻望望見,去要隔條江,這江水即剡溪,晉人王子猷訪戴安道來過,李太白亦來過。我家門前的山沒有這樣大,隻叫南山,則我去拾過鬆枝。每見日色如金,就要想起人說有金雞在那山腰鬆樹下遨遊,還有人看見過,是一隻母雞領了一群小雞。紹興戲裏有掘藏,比印度的無盡藏菩薩更世俗,掘出的金元寶銀元寶或捉得金雞,皆隻是人的好運氣。

胡村進去十裏有下王村,下王出財主人家,雕刻一張床費三百工,起屋磨一塊地磚要一工,子孫稍稍不如從前了,亦人進人出仍騎馬坐轎。傳說一家有穀龍,倉裏穀子會隻管溢出來,其後因用釘鈀開穀傷了龍,遂龍去穀淺。下王我去過,那裏的溪山人家果然齊整。下王人家做親,嫁妝路上抬過,沿村的女子都出來看,雖是他人有慶,這世上亦就不是貧薄的了。

下王再進去三十裏是蘆田村,在山岡上,那裏已是四明山,因有竹木桑茶之饒,亦出財主人家,那家與我家倒是親戚。蘆田王家的小姐名叫杏花,她到杭州讀書,轎子經過我家門前大路上,在路亭裏歇下,我那時幼小,隻會看看她,大家女子新打扮,我亦心裏愛意。不止我如此,凡是胡村人看著她皆有這種歡喜,竟是階級意識全無,他們倒亦並非羨慕或起浪漫想頭,卻因世上何處有富貴榮華,隻好比平疇遠畈有桃花林。

胡村是太平軍前後興旺過,彼時絲茶桐油輸出外洋大盛,胡村份份人家養蠶采茶,還開設油車打桐油,所以上代太公多有塋田,子孫春秋祭祀不絕,且至今村裏粉牆瓦屋,總算像樣,還有倪家山的上台門與陸家奧的下台門,都是上代建造的大院落,稱為眾家堂前。我祖父手裏開茶機,彼時豬肉一斤廿文,我家帳房間及老司務的福食每天用到一千文,這種世俗的熱鬧至今猶覺如新。胡村的大橋即是我祖父領頭捐款建造的,橋頭路亭裏有塊石碑,上刊著“胡載元”,底下還有一排姓名。凡起屋上梁,造橋打橋腳,皆要踏正吉時辰,往往天還未亮,燈籠溪山人影,祭告天地的爆仗,散給百工的酒食,都是祥瑞。我小時聽堂房哥哥梅香講起這些,大起來所以對現代工業亦另有一番好意思。

其後絲茶桐油外銷起了風浪,胡村亦衰敗下來,但胡村人比下沿江務農人的泥土氣另有一種灑脫,因為經過約八十年的工商業,至今溪山猶覺豁達明亮,令人想著外麵有天下世界。

所以胡村人又會說又會講,梅香哥哥即講故事一等,還有我的四哥哥夢生亦戲文熟通講。四哥哥帶我到畈裏,講給我聽:有五個人下渡船,士農工商俱全,外加一女子,但渡船裏隻有一個座位,就大家比口才,贏的得坐,我今隻記得商人的與女子的,那商人道:

無木也是才,有木也是材,去了木,加上貝,是錢財的財,錢財人人愛,我先坐下來。

輪到女子,女子道:

無木也是喬,有木也是橋,去了木,加上女,是嬌娘的嬌,嬌娘人人愛,我先坐下來。

後來卻還是那務農人得勝。而除了錢財人人愛,嬌娘人人愛之外,我想就是民間的這種沾沾自喜,鬥智逞能的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