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村人家的宅基好。克魯泡特金著《田園都市手工場》,想要把都市迤邐散開在農村裏,中國人家可是向來鄉村裏也響亮,城市裏也平穩。胡村亦不像是個農村,而紹興蘇州城裏亦閭巷風日灑然。上海樣樣好,惟房子都是開港後外國人來了倉猝造起,有些像玩具模型,但如杭州,雖然成了現代都市,亦依然好風景,單那浣紗路的馬路,就新潤可人意。為人在世,住的地方亦是要緊的,不但金陵有長江龍盤,鍾山虎踞,是帝王州,便普通的城市與鄉村,亦萬姓人家皆在日月山川裏。秦始皇時望氣者言東南有天子氣,大約就是這樣的尋常巷陌,閭巷人家皆有的旺氣。陽宅風水之說,我不喜他的穿鑿與執念,但亦是民間皆分明感知有旺發之氣的這個“氣”字,在《詩經》裏便是所謂興。
《詩經》以國風居首,而國風多是興體,“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興也,這個興字的意思西洋文學裏可是從來沒有的。而至今亦中國民間隨處有童謠與小調。外國亦有兒歌與流行歌,可是中國民間的完全兩樣。
我小時總是夜飯後母親洗過碗盞,才偶而抱我一抱,抱到簷頭看月亮,母親叫我拜拜,學念:“月亮婆婆的的拜,拜到明年有世界”,這真是沒有名目的大誌,那時還是宣統,而明年果然有了民國世界。可是念下去:“世界大,殺隻老雄鵝,請請外婆吃,外婆勿要吃,戒櫥角頭抗抗咚,隔壁婆娘偷偷吃咚哉,嘴巴吃得油羅羅,屁股打得阿唷唷。”卻又世俗得滑稽可笑,而從來打江山亦果然皆是這樣現實喜樂的。
又兩三歲時學語,母親抱我看星,教我念:“一顆星,葛倫登,兩顆星,嫁油瓶,油瓶漏,好炒豆,豆花香,嫁辣醬,辣醬辣,嫁水獺,水獺尾巴烏,嫁鵓鴣,鵓鴣耳朵聾,嫁裁縫,裁縫手腳慢,嫁隻雁,雁會飛,嫁蜉蟻,蜉蟻會爬牆”,正念到這裏,母親見了四哥罵道:“還不樓窗口去收衣裳,露水湯湯了!”現在想起來,母親罵的竟是天然妙韻。
這“一顆星,葛倫登”,到“蜉蟻會爬牆”,簡直牽扯得無道理。但前些日子我偶又看了宋人平話《崔寧輾玉觀音》,在話入本事之先,卻來講究春天如何去了。王荊公說春是被雨打風催去了,有詞雲雲,但蘇小妹說不是雨打風催去,春是被燕子銜去了,有詞雲雲,而這亦仍有人不以為然,說也不是雨打風催去,也不是燕子銜去,春是與柳絮結伴,嫁給流水去了,如此一說又有一說,各各有詞雲雲,一大篇,亦都是這樣的牽扯可笑,但那說平話的人彈唱起來,想必很好聽。《紅樓夢》裏的明明是真事,卻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便是漢高祖亡秦滅楚,幸沛置酒,謂沛父老曰:“遊子悲故鄉”,他亦做人到得那裏是那裏,像“一顆星葛倫登”的惟是新韻入清聽。
我母親不會唱歌,而童謠本來都是念念,單是念亦可以這樣好聽,就靠漢文章獨有的字字音韻俱足。中國沒有西洋那樣的歌舞,卻是舞皆從家常動作而來,歌皆從念而來,無論昆曲、京戲、嵊縣戲、申曲、蘇攤等,以及《無錫景》、《孟薑女》等小調,乃至流行歌,無不這樣。經書裏說“歌永言”,又說“一唱而三歎,有遺音者矣”,這樣說明歌唱,實在非常好。
初夏在庭前,聽見夾公鳥叫,夾公即覆盆子,母親教我學鳥語:“夾公夾婆,摘顆吃顆!”還有是燕語:“不借你家鹽,不借你家醋,隻借你家高樓大屋住——住!”燕子每年春天來我家堂前做窠,雙雙飛在廳屋瓦背上呢喃,我就在階沿仰麵望著跟了念。這燕子也真是廉潔,這樣少要求,不驚動人家。後來我讀書仕宦至出奔天涯,生活一直是這樣儉約,我在人世亦好像那燕子。基督說“人子沒有棲身的地方”,不免於人於己多有不樂,唐詩裏“夫子何為哉,恓恓一代中”,還比他不輕薄,但亦不及這燕語清好。
小時我還與鄰兒比鬥,一口氣念“七簇扁擔稻桶芯,念得七遍會聰明”,則不是母親教的。又秀煜叔家的阿五妹妹,比我小一歲,與我兩人排排坐在門坎上,聽她清脆的念:“山裏山,灣裏灣,蘿卜菜籽結牡丹。”牡丹怎會是蘿卜菜籽結的?但她念得來這樣好聽,想必是真的。
我從小就是受的這樣的詩教,詩書易春秋,詩最居先,如此故後來我讀《詩經》曉得什麼是興,讀《易經》及宋儒之書曉得什麼是理氣,讀史知道什麼是天意。而那氣亦即是王氣。
等我知人事已是民國初年。民國世界山河浩蕩,縱有諸般不如意,亦到底敞陽。但凡我家裏來了人客,便鄰婦亦說話含笑,幫我在簷頭剝筍,母親在廚下,煎炒之聲,響連四壁。炊煙嫋到庭前,亮藍動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現世的華麗。娘舅或表哥,他們乃耕田樵采之輩,來做人客卻是慷慨有禮義,賓主之際隻覺人世有這樣好。又有經商的親友,不如此親熱,倒是條達灑脫,他們是來去杭州上海路過胡村,進來望望我們,這樣的人客來時,是外麵的天下世界也都來到堂前了。
我小時每見太陽斜過半山,山上羊叫,橋上行人,橋下流水湯湯,就有一種遠意,心裏隻是悵然。我在鬱嶺墩采茶掘地瓜,望得見剡溪,天際白雲連山,山外即紹興,再過去是杭州上海,心裏就像有一樣東西滿滿的,卻說不出來。若必說出來,亦隻能像廣西民歌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