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瀛海三淺(11)(2 / 2)

平常我又憂懼漢文明會根絕。我為此非常認真的觀察敗戰後經過美國式大變革的日本,其實也並沒有走樣,那種新的好法與壞處仍是日本人的。印度今獨立解放了,過去二百年英國的殖民地統治亦沒有傷及印度文明的根本。俄國革命已四十多年,斯拉夫民族的品格也還是那樣。中國的事,如此我才亦新有一個信實了。

而眼前核兵器戰爭的危險若還度得過,是隻有靠文明。文明在格物。人類自從知用石斧至出現原子能產業,皆隻是製物,要把物如何如何,而格物則不生問題,斷絕諸緣,因為真是天上人間,與物相見了。日本女子穿著和服,她的人與衣裳的那種好法,亦因為是格物。一到達這個境界,即是“止於至善”。故和服可以百年如新。而西洋的宗教與哲學則是在製物到格物之間翻飛搶撞的蝙蝠而已。西洋東西的阻隔即是因為不能到達這境界,所以永遠在追求,要止也不能止。

國事我今不去多想,好像荷葉擎的水珠,多想怕會搖動蕩出。又好像一盞燈,連風信都不許有,卻會忽然爆出燈花來。我於形勢消息,竟不是研究,而是偶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一日我遊於多摩川畔,那裏登戶驛過去有一株古鬆,其齡或曰八百年,或曰五百年,總在德川家康入江戶之前,這回是中山優陪我去看。兩人沿向介丘遊園背後的山邊走去,此地就有許多好鬆樹,我一麵欣賞,一麵與中山優說話。鬆樹自是多姿,獨樹已奇,連林亦好,我皆看了記在心裏。隨後到一坡阜上,那裏是個神社,有兩株大鬆樹,那樣的有精神,不像是長上去的,卻像是渴虯怒馬的奔馳上空中去,我走近去把手按在根幹上,覺得心都震了。我連讚“好樹好樹!”一轉身前麵一棵大樹蓬蓬然,把天空與遠山都做了隻是它的背景,走去應當還有千步之遙,可是好像就逼在眼睛鼻頭前。我不禁大吃一驚,問中山優:“那是棵什麼樹呀?”他答:“就是我邀你來看的鬆樹。”我即刻慚愧,怎會專為來看的,見了卻不相識!

兩人到了樹下看時,原來這叫稚兒鬆,生在路邊田隴上,隻見其枝柯條葉平正分布,倒是像一株大芥菜,毫無奇矯之處,但是怎麼會是這樣好法!樹腳下先有一對男女在那裏,大約是近地專修大學的學生,觸目隻覺不相稱,而這不相稱也好。我抬頭仰望,竟不是大樹參天,而是青森森的天空來戲樹。那樹幹裏滿是生命力。我單是望望,也可比相撲的氣合大喝一聲,我身與樹幹的生命力撲打在一起了。而中山優卻又與我講起日本,這又是與眼前的風景不相稱。可是當下我也毫不相幹的竟想著中國的事,隻覺我亦可與之像相撲的氣合一聲撲打在一起,而且它可以是像這稚兒鬆的於已有諸形態之外的好法。

我為什麼要這樣的念念於政治呢?因為我是天涯蕩子,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因為“既生瑜,何生亮”,一龍九種,天這樣的生了我。因為當前真是個大時代,全世界的人們,明天就要有個大決斷,而今天是該來個大反省。

我是蕩子,故凡事求其牢靠信實,日本畫家橫山大觀每趁火車,他一小時前已到車站,寧可早等,怕萬一失誤。人生原來是不可以有萬一。我寫《山河歲月》與《今生今世》未成,連乘飛機也避免,怕說不定遭難。除非等到這兩部書都寫成出版了,我決不東撩西撩去創立新的事業計劃。

我想起了自己做學問的辛苦悲喜,雖然他說話的本意與我無關。我很能了解釋迦的要萬人乃至眾生都傳誦他的經,歡喜奉行,要大家把他的經看得比性命還寶貴。我很惋惜沒有好的日文翻譯使尾崎士郎可以讀《山河歲月》與《今生今世》。

但釋迦的是太當真,太鄭重了。基督更責備群眾:“凡是有耳朵的都應當聽,凡是有眼睛的都應當看。”有股凶相。愛珍道:“白相人到處有風光,是他自己會做人,講過閑話六開,並非人家敬他是應當,要說應當就難了,豈有可以是這樣凶相的?”而比起基督,釋迦的是慈悲,這又使我為他難受,覺得委屈。倒是白樂天箋元稹:

莫怪酒後言語大,新排十五卷詩成。

不過是跌宕自喜,這就非常之好。他這樣巴巴結結的告知元稹,箋裏竟還說:“每被老元偷格律,曾教短李伏歌行。”這怎麼可以!

而現在是楊柳如線,日本的春天像杭州,我寫成了今生今世,巴巴結結的想要告知愛玲,如此頓時我又不自在起來。卻聽留聲機唱草橋結拜,銀心忘記是喬裝,叫:“小姐!”袁雪芬扮祝英台叱止她:

哎!小姐好端端的在家裏,你提她做甚?

她這說白一個字一個字嵊縣音咬得極清楚,我不禁笑了。真是好端端的我心煩意亂做甚?

右今生今世,自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三月開始寫,至四十八年三月寫成。文體即用散文記實,亦是依照愛玲說的。承服部擔風老先生為題字,卻誤作今世今生,但是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