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我忽然生出一種安心。原來天災與貂,在於栗鼠是不可抗的,但在於人,即天災可以消防,貂更可捉了來做皮袍子。如今對於核兵器戰爭的劫數,在於人類,簡直是想不出法子,但在於神,則大概是想得出法子的。但西洋人求神,不及日本人的自身即是神。
我所以歡喜住在日本。前回正月初一我與愛珍及女兒咪咪到淺草觀音廟燒香,我抽的簽曰:“紅雲隨步起”,我讀著不禁笑了,我的流年自己知道,我的問本來隻是隨意的問問,而菩薩亦是因為新年新歲裏,未能免俗的說句吉利話兒。如今又是二月裏我的生日已過,一日陪愛珍到入國管理局辦一項手續,卻得那女職員說可以不需了,如此馬上就回來,路上且去逛公司。
在東橫百貨公司七樓看了原子力展覽會。還看了京都名物觀光會,也在七樓。愛珍說肚餓,陪她到八樓食堂吃鰻飯。那食堂容得數百人,有的老老小小拖了一群,想是鄉下來的。愛珍隻顧看他們,與我說:“日本人真吃得落,你看鄰桌一個婦人,她把一籠蕎麥麵來吃了,又把她的兩個小孩吃剩的壽司,還有一碗紅豆麻糍,統統來吃了。”我聽了也望了望,好意的一笑。
我覺得這樣的春天好天氣,玩玩公司真是可歡喜。以前我與一枝亦到這食堂裏來過,那時也是,今天也是,隻覺對於現前的日本乃至天下世界沒有意見。便是剛才看的原子力展覽會,亦隻覺得它是好的。我還係情於那京都名物,有一種艾菁餅,是與我鄉下清明的艾菁餃一樣做法。
基督乃至釋迦,他們都不說要打天下,開創新朝,中國人現在卻是必要打得天下,開創得新朝,才好算數。我也不去曠野裏祈禱,也不去雪山裏求道,我是比西洋與印度的哲人更真實的生於憂患。
印度的是佛境,日本的是神道,中國的卻是仙意。中國從來求仙者,秦皇漢武張良李白蘇軾皆是用世之人。蘇軾有安期生詩,曰“安期本策士”。還有我喜歡的即是那首漢朝的樂府善者行:
來日大難,口燥唇幹,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經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喬,奉藥一丸。
自惜袖短,內手知寒,慚無靈輒,以報趙宣。
月沒參橫,北鬥闌幹,親交在門,饑不及餐。
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
淮南八公,要道不煩,參駕六龍,遊戲雲端。
一個人可以是這樣的生於現實的憂患,而滿腔俠氣,變得都是仙意。
前年士奎回香港,他是受小寶之累,又在日本的居住證已到期,但亦是因為他自己在那裏膽子小。他間繼娘資助旅費。士奎也是白相人,愛珍念他過去在上海時待繼娘總算不錯,當下就湊給了他十萬日圓。可是酒吧的生意不能賺錢,乃至年關逼近了,店裏就差這數目發不出人工。愛玲知道我是不輕易求人的,莫要為錢的事朋友有了介意,那就值多了。但她不說我也知道,一日我就說去問尾崎士郎借,愛珍道:“尾崎是曉得世事的,他也不算是借,不會要你還的。”我就問尾崎借二十萬圓,翌日他差人送來十萬圓,我在收條裏寫了明年桂花開時還他。後來咪咪告訴我:“前日媽咪哭了,與我說你爸爸是真心實意待媽咪,敬重媽咪。”愛珍有這樣的感激,可見她的俠烈一似當年。她時時在心記得要還這筆錢,到待翌年八月,她節省下十萬圓交我去還尾崎,尾崎果然不收。
我現在就是不尚虛華,不但對朋友,對世事都是如此。我可以了解甘地的手紡車,甚至亦了解中共的掃蕩一切,但是一麵我好比是在做一種樸學,把現前的東西一一加以考校整理,像我以前接辦《大楚報》,起先各部門我都親手摸到,然後可以大變革亦隻行於自然。現在人家在那裏批評人才、事情、物品,與流行的樣式,我隻是聽聽,不參加意見。我這樣的慎重,實實因為當今真是個大變動的時代,許多東西像鯉魚跳龍門,跳得過跳不過都還未知,生的則是得生,死的則是得死。
平常我驚憂原子能時代產業與生活方式全改變了,也許連家、國、天下,統統沒有了,這豈不是又要被美國人說得嘴響了?但是現在我曉得不會如此。旭化成公司如今即在製造重水,應用原子能於改進人造纖維,而且開始出產誘導彈,而我聽宮崎輝專務說到這些,隻覺是現代的謙謙君子,對於新產業有這樣的安詳。
原來原子能產業的時代,亦隻要是人世有禮。禮者尚異,單說建築物,自古宮室、城堞、衙門、店肆、作場、倉庫,體製各異,現在亦水泥鋼骨的大廈,為工商業之用的建築物,不能說是不好,不好乃是把住宅的建築體製亦同於公司的寫字間,甚至同於倉庫。又如月賦,購物分期付款,這在開店添置生財是便利,但是一份人家亦流行月賦,新式家庭的預算弄到像商店的一樣,或根本把家庭當作不過是職場的一部分,等於宿舍,那就是不知禮了。我們將來的生活方式,亦決不會是展覽會裏原子能都市模型那樣的無情無義,卻是住家依然可以有日本式的回廊與庭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