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觀音山上的回憶(1 / 3)

“周海,下車了。”旁邊一個同學推推看著窗外發呆的周海。

“哦,哦”周海應允道。

周海隨著歡呼雀躍的同學們下車,隻見觀音山風景區門口的門楣上龍飛鳳舞般赫然寫著“觀音山”三個大字,在陽光的照耀下愈發莊嚴奪目,仿佛要毫不客氣地給來訪的遊者一個下馬威,在初來乍到的氣勢上把大家壓倒。

班主任再次強調遊覽要注意安全後,便叫大家自由活動。觀音山本來就有上天的眷顧,不需要人工雕琢就很耐看,一方突兀俊秀的山體佇立在湖邊,而且整個山差不多被水包圍著,山環水繞的意境自是不言而喻了,山上樹木不是很多,奇怪的岩石卻是很多,怪石嶙峋的,無論站在湖邊的石頭上,還是躲在石洞裏拍照,都很有景致,很有看頭,絕對是若幹年後滔滔不絕的談資。

“周海,走吧,我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那裏絕對讓你終身難忘。”周海寢室的幾個兄弟從人群中找到周海說道。他們說的好地方就是湖邊的一排釣魚亭,整個釣魚亭全是草木結構,亭頂用茅草蓋就,亭身由上好的檀木支撐,亭內每隔一米就有一個圓木桌,周圍圍著四個木凳,亭的外圍有一條露天長廊,再外圍是木柵欄,坐在亭內,麵朝浩渺的湖泊,隨手拿一本賞心悅目的書,在木桌上泡一壺清茶,一頁好書,一口香茶,絕對是塵世難以體會的超然享受,如果碰巧小雨霏霏,那再好不過了,拿一根釣竿,搬一個木凳放在露天長廊裏,戴一頂掛在亭內檀木上的鬥笠,披一身雨衣,任憑無量小雨紛紛下,我自巋然體悟釣魚情,你會感歎“青鬥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大概也不過如此。

周海在學校的時候就聽同學說過觀音山有這麼悠閑的一方佳土,也曾想過有機會一定去感受一番,隻是今天他沒有這個心情了。

“哦,不了,你們先去吧,我想去一趟祠堂,待會兒我去找你們。”

“好的,那你快點過來吧。”寢室兄弟說完就風一般徑向釣魚亭而去。

周海和他們分開後就走向祠堂。

那個祠堂在觀音山頂上,很是清幽。周海走了一段平路後,開始上台階了,厚實的石台階在歲月的侵蝕下,被剝離得呈現出青黑色,還長了不少青苔,一派滄桑的意味。石階旁邊則是蔥鬱的樹木,轉過幾個彎道後,透過林中縫隙,觀音祠堂隱約可見,真可謂“曲徑通幽”啊,周海想到。

令周海感到意外的是,山頂又是一番景致。莊嚴的祠堂在山頂靜默著,周圍則幾乎沒有高大的樹木,全是低矮的花草,其中那一叢叢紅豔豔的杜鵑花尤為奪人眼睛。周海沒想到在相隔這麼遠的異地也能看到家鄉那樣的紅杜鵑。“還是先去祠堂祭拜吧。”祠堂裏十分簡單,不過一張高台桌,上麵放著各位神仙菩薩的雕像,而觀音在正中,一臉慈祥仁愛。桌邊有一個玻璃瓶,裏麵填了半瓶沙子,顯然是上香用的,台桌下麵擺放著幾個蒲團。周海一臉肅穆,靜靜地上前用火折子點燃了三根香,作揖後小心翼翼地插在玻璃瓶中,順便許了願,他希望已故的娘親在那邊過好,保佑父親病情能緩解,慢慢康複,哥哥在外工作順利。然後退後跪在蒲團上跪拜。

從祠堂出來後,周海本想去找寢室兄弟的,可是祠堂旁邊的那一叢叢杜鵑花著實讓他一時難以割舍。於是,他靜靜地坐在山頂一塊大石頭上望著遍布山頂的杜鵑花發呆。是啊,杜鵑花在哪兒都一樣紅啊,但是它們卻紅不過娘墳塋旁邊的杜鵑,娘的墳邊今年又該是漫山遍野的紅杜鵑了吧。想到這裏,周海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讓他終生難忘的日子。

這還得從周海父親周大川說起。

周大川是周海爹第三個兒子,另外周大川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一家七口人,周海爹在他們那一輩排行老大,父親曾經是私塾教書先生,隻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年邁的瞎子娘,於是,周海爹弟兄幾個輪流照顧瞎子娘,有時候輪到周大川家照顧,一家就八張嘴吃飯了,在黑土村是大戶人家。村子裏有個說法,周家男性一般都死得早,事實也是如此,周海爹也是年不過三十五就命歸黃土了,死前還噴著大口的鮮血高喊“我不能死啊,我的任務還沒完成啊。”隻是,蒼天就是無眼,周海爹的對天抗議並沒有換來上天的同情,大呼幾聲後就歸西了。而他所說的任務,就是周大川兄弟幾個沒有一個結婚成家,姐妹幾個還沒有一個出嫁,細細一想,周海爹死前的呐喊還真是飽含心痛。

周海四爹是他們那個鎮上的紅人,雖然不過一介屠夫而已,卻很有從政的能力,還享受國家發放工資的待遇,在黑土鎮方圓幾十裏名聲響當當的,他曾讓村子裏的何瞎子給他算命,何瞎子說他“有當官的能力,無當官的命”,鎮上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辦事有時候也得請他出山幫忙,隻是,他在事業上有成就,在家**卻不順利,先前娶的黃氏賢惠溫順,可是在生孩子時出了問題,不僅孩子沒能保住,自己的命也搭進去了,後來他續娶了張氏,張氏很是蠻橫不講理,周家什麼事她都要知道,都要管著,家族裏的小輩不敢得罪她,平輩也都懼她三分,她來黑土村多年了,除了給周海四爹生了三個女兒之外,盡是給家裏添亂子,周海四爹很多時候在周圍人的勸告下也就忍忍算了,可是有時候忍不了,他還是會修理修理張氏的,而旁人知道張氏有在外人勸說時趁勢發作的習慣後,就慢慢不再過問了,張氏也隻有哭的份。

讓周海四爹不自在的還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張氏盡是給他生女兒,沒有一個男孩,這一點,旁人都看得出來,周海四爹一直不滿,村裏有句話,說“張氏生孩子,盡是女”,隻不過礙於周海四爹的麵子,說的人不那麼公開罷了,隻是私下裏談論著。在外人的勸說下,周海四爹決定讓周海父親周大川“過繼”到他的名上,以慰他得兒之夢,隻是他們不知道周海奶奶是否同意,對於這個,外人的確想得多了,他們不知道周海奶奶的底細,周海四爹卻是知道的,周大川家是大戶人家,經常缺食少穿,周海奶奶巴不得有人招他兒子過去做女婿,或者“過繼”,她都很高興,少一件事畢竟比多一件事好。在周海四爹擺宴席請村幹部作證後,這件事就算鐵定了。

周海四奶奶在這件事上心裏是反對的,畢竟周大川不是自己身上的肉,而且年幼的周大川身體虛弱,經常生病,動不動隔三差五地到處求神拜佛托人找妙方,可是他的病從來就沒有好過,這一點周海四爹是看在眼裏的,可是,他也很清楚周海奶奶是怎樣的人,她不會傻到把另外兩個身體強健的好勞力兒子過繼給周海四爹的。但是,畢竟大事是男人的,周海四奶奶在這件事上還真做不了主,隻有聽周海四爹的,隻是私下作踐周大川,給臉色他看。而周海奶奶等於是把周大川“嫁”出去了,很少過他的問了。不過,周大川讓別人羨慕的有一件事,那就是周海四爹肯花錢讓他上學讀書,而村裏很多孩子不說讀書,甚至連想都別想,不過放牛的料。可是,沒過幾年,周海四奶奶又懷上了,旁人甚至周海四爹都沒怎麼在意,旁人看來,張氏就是生女兒的料,翻不起什麼大浪。然而,這次不一樣了,周海四奶奶很爭麵子地為家裏生了一個胖兒子,周海四爹自是高興得不行了,大擺宴席招待來賀喜的各路高朋好友。這樣一來,周海四爹慢慢就疏遠了周大川,他要全心全意愛自己的親生兒子,而且他對張氏的態度也慢慢好了起來。因此,周大川就像是隨風擺的風鈴,兩邊長輩都不管他了,孤零零一人,雖然住在周海四爹家裏,卻常常遭受冷臉,謾罵。家族裏除了周海三爹時常問候幾句,困難時幫幫忙外,其他人似乎把他當外人看了。

周大川十七八歲的時候,剛剛初中畢業,是黑土村為數不多的知識分子,那年頭,農村興搞“大集體”,黑土村就是其中一個。整個村子集體勞動,分隊管理,按工分分糧吃飯,一年四季,每天早晨由隊長吹號開始勞動,晚上由隊長吹號收工。村長認為周大川讀過書,有知識文化,會算賬,就讓他做了村裏倉庫的會計,負責賬務事宜,這點差事周大川處理得是遊刃有餘,很得村長好評。後來,周大川在賬務生涯中慢慢認識了鄰村的一位姑娘,那姑娘叫紅兒,長得眉清目秀,絲毫沒有妝扮的雕琢,卻顧盼生輝,是農村難得的精致人兒,想起她,周大川總是習慣性的聯想到四月份黑土村後山崗上鮮豔美麗的紅杜鵑,他覺得,也許,那漫山遍野的杜鵑因為有了紅兒才這樣美麗的吧。而且,那姑娘似乎對周大川也很有好感,經常借賬務結算之名來周大川辦事處和他閑談。

一年之後,在村長出麵的情況下,周大川家裏和周海四爹那邊才勉強湊錢幫周大川把婚事給辦了。在那個杜鵑花紅豔豔的季節裏,黑土村雖然改不了亙古不變的荒涼,寂靜,卻也顯得有了幾分喜慶,大夥兒臉上掛滿了笑容。周海四奶奶對後輩都不怎麼看好,唯獨對紅兒不錯,周大川結婚那天,她還送給紅兒幾尺上好的布料和一些雞蛋。周大川結婚第二天,家裏就提出要分家,於是,他們小兩口子被分在靠北的一間破敗的牛圈屋子裏,小兩口兒用一張破蘆葦席子將其一分為二,一間做廚房,一間做臥室兼客廳,經過一番清理,勉強住得下,家具也極其簡陋,不過一床,一桌,兩把竹板凳而已,家徒四壁,也許很多年以前有人住過,四麵牆壁都被煙塵熏得黑乎乎的,房梁上蛛網密布,偶爾起大風,整個小屋下黑雪似的,黑乎乎的煙塵直往下飄。而讓人難忍的是,冬天北風呼嘯,刺骨的風猛烈地拍打著這棟房子,靠北的屋子愈發寒冷,小兩口子隻得背大捆大捆的稻草到屋子裏,用來塞窟窿,墊床鋪,盡管這樣,破敗的屋子還是冷得緊。不過,日子雖然清苦,小兩口還是過得像模像樣的,夫妻倆互相照顧。第二年五月份,周海哥哥周洋出生了,夫妻倆自是歡天喜地,一家三口組成了一個全新的溫馨家庭。四年後,周海降生了,這個三口之家變成了四口之家。有了孩子,家庭變得完美了,隻是同時,家裏的開銷也變得大了,而且紅兒慢慢發現,家裏經濟越來越拮據了,很多時候,他們不得不比以前更加節約。

不久,村子裏“大集體”解散了,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製,周大川不能再做倉庫會計了,工作的大變動對這個小家庭打擊可不小,沒有父母的扶持,又沒有先前穩定的工作,小家庭窒息得很,麵臨著嚴峻的考驗。紅兒慢慢不像以前對周大川那麼好了,經常和他吵架,還和村子裏一些遊手好閑的人去鎮上閑逛,丟下兩個孩子不管。

“什麼?紅兒跑了?!”黑土村像炸開了鍋,紅兒跑了的消息像風一樣在黑土村傳開了。村裏人議論紛紛,有的說紅兒要不得,丟下孩子不管,看在孩子麵上也不該如此絕情,有人說她也是沒辦法,這樣的一個家庭,而周海四奶奶張氏則一臉驚愕,她沒想到她張氏竟然看錯了人,可事實擺在麵前,她也隻有一個勁兒地歎氣,唉······周大川到鄰村紅兒父母那裏詢問,紅兒娘淚人似的告訴他紅兒可能隨一個常來鎮上做魚蝦生意的商販走了,自此以後,就再無音訊。周大川沒辦法,整天一臉的愁容,每天把兩個孩子以男人的思維簡單打理一番後,就獨自一人坐在村東的大槐樹下狠抽“當陽”,青色的煙霧一陣又一陣地繚繞在槐樹枝椏上,經久不絕,等到晌午時分才慢吞吞地回去,留下一地的煙頭,也就從那時起,周大川形成了煙癮,不抽就不自在。雖說周海奶奶不再過問周大川,可村裏人沒想到她竟然連孫子也不過問,看都很少看一下,更別說在紅兒走後怎麼照顧兩個孫子了,周海三爹歎息之餘經常來周大川家坐坐,叫他男子漢大丈夫要有出息點,不就一個女人麼,他走了你要生活得好,把兩個孩子撫養好才行。經過幾次勸說後,周大川開始下地幹活了,對兩個孩子也比以前關心,照顧得周到了,紅兒娘那邊也會經常過來看看,幫著清洗兩個孩子的衣物,順便帶來些蔬菜瓜果之類的。在周大川出去幹活之後,紅兒娘就和周海三爹商量著,一個大老粗男人帶兩個孩子總不是滋味,而且兩孩子又這麼小,可以說,周大川在田地活兒和賬務活兒上可以得滿分,但在孩子身上很多該注意的地方,周大川是得零分的。

這樣不久之後,周海三爹和紅兒娘給周大川介紹一個村西的姑娘,那姑娘叫杜鵑,讀過幾年書,認得字,長得顯然沒有紅兒漂亮,相貌平平,不過看起來挺通情達理的,周家人大多表示滿意,隻有周海四奶奶嫌她長得不好看,說什麼“還叫‘杜鵑’,也不瞧瞧自己的摸樣”,並從中作梗,隻是周海四爹訓了她一頓後,她也就沉默了。周大川心裏有個疙瘩放不下,他怕續娶的媳婦兒會看不起兩孩子,讓孩子受苦遭罪,這樣的事在農村多得是,周大川也看得多,畢竟孩子不是親生的,後娘才不那麼心疼,雖然也有例外,但是那個例外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嗎?周大川不敢肯定,杜鵑還沒娶,他就一直在思考著這個問題,依然每天狠狠地抽讓他解愁的“當陽”,青色的煙霧在陰暗的小屋裏縈繞,煙灰似白雪紛紛而下,搞得整個屋子烏煙瘴氣,不成樣子。不過,杜鵑來周家坐過幾次,每次來了,都圍繞著兩孩子轉,哄他們玩,給他們東西吃,哄他們睡覺,很有母性的慈愛,這些周海三爹、紅兒娘,包括周大川都看在眼裏,這樣,周大川心裏的顧慮也就少了很多。

開春後,周家就張羅著迎娶杜鵑,杜鵑家那邊包括她父母都囑咐周家婚事簡單就行,不要浪費。周家請何瞎子幫忙選了一個吉利日子,在那天順利地把婚事辦了。

結婚後,新成夫妻麵臨的還是經濟問題,而且周洋已經六歲了,到了上學的年齡,該把他送到村小學讀書了。雖然實行聯產承包責任製後,分到了田地,口糧問題慢慢得到緩解,可是學費不簡單啊,那時候農村漸漸興起出外打工掙錢了,黑土村稱作“搞富業”——希望能在外多掙點票子回來。於是,杜鵑鼓勵周大川出外打工,說家裏她一個人就行,可畢竟留下一個女人在家,周大川不放心,那麼多的家務,還有田地活兒,周大川擔心杜鵑應付不過來。可是杜鵑執意要他去外麵打工,還給他準備好了行李、盤纏之類的,囑咐他在外要照顧好自己,閑著就寫信回來說說情況。看著杜鵑這麼執著,周大川決定出去闖蕩一番了,那年四月份,周大川隨著大夥兒奔赴外地打工,杜鵑一直把他送到黑土村口,一路上叮囑他要注意這,注意那,周大川則一言不發,臉色嚴肅,一路上任憑杜鵑喋喋不休,他都不看一眼,隻是到村口了,杜鵑站在那裏目送他們,周大川才一下子猛回頭,看著杜鵑單薄的身影在四月還有點微寒的風中愈發顯得單薄,瘦弱,他眼眶裏被一些濕潤的東西充塞著,好不舒服,發出了一個男人不常見的哽咽。而杜鵑則一個勁兒地朝他揮手。周大川一步三回頭,看著黑土村後山崗的紅杜鵑,慢慢感到有一個尖銳的東西在割刺著自己的心腸,以前可沒有這種感覺,直到那片紅杜鵑變成了遠處一抹紅暈,周大川才不再回頭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