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是早已過了渴求偉大的年紀,但願平淡常在。
人生一切種種,如殘葉浮流水,最終都會逝去。
然而所有已經逝去的種種都曾是真,萬物皆老,唯真、卻總是真。
分享汪曾祺兩篇清水文(節選)
小英子的家像一座小島,三麵都是河,西麵有一條小路通到荸薺庵。獨門獨戶,島上隻有這一家。島上有六棵大桑樹,夏天都結大桑椹,三棵結白的,三棵結紫的;一個菜園子,瓜豆蔬菜,四時不缺。院牆下半截是磚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
大門是桐油油過的,貼著一副萬年紅的春聯:
向陽門第春常在
積善人家慶有餘
門裏是一個很寬的院子。院子裏一邊是牛屋、碓棚;一邊是豬圈、雞舍,還有個關鴨子的柵欄。露天地放著一具石磨。正北麵是住房,也是磚基土築,上麵蓋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還露著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薩的畫像上貼的金還沒有發黑。兩邊是臥房。扇窗上各嵌了一塊一尺見方的玻璃,明亮亮的,——這在鄉下是不多見的。房簷下一邊種著一棵石榴樹,一邊種著一棵梔子花,都齊房簷高了。夏天開了花,一紅一白,好看得很。梔子花香得衝鼻子。順風的時候,在荸薺庵都聞得見。——《受戒》
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怪,叫庵趙莊。趙,是因為莊上大都姓趙。叫做莊,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這裏兩三家,那裏兩三家。一出門,遠遠可以看到,走起來得走一會,因為沒有大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田埂。庵,是因為有一個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訛了,叫成荸薺庵。連庵裏的和尚也這樣叫。“寶刹何處?”——“荸薺庵。”庵本來是住尼姑的。“和尚廟”、“尼姑庵”嘛。可是荸薺庵住的是和尚。也許因為荸薺庵不大,大者為廟,小者為庵。——《受戒》
三師父是個很聰明精幹的人。有時一筆帳大師兄扒了半天算盤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轉兩轉,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贏的時候多,二三十張牌落地,上下家手裏有些什麼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時,總有人愛在他後麵看歪頭胡。誰家約他打牌,就說“想送兩個錢給你。”他不但經懺俱通(小廟的和尚能夠拜懺的不多),而且身懷絕技,會“飛鐃”。七月間有些地方做盂蘭會,在曠地上放大焰口,幾十個和尚,穿繡花袈裟,飛鐃。飛鐃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鐃鈸飛起來。到了一定的時候,全部法器皆停,隻幾十副大鐃緊張急促地敲起來。忽然起手,大鐃向半空中飛去,一麵飛,一麵旋轉。然後,又落下來,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種架勢,“犀牛望月”、“蘇秦背劍”……這哪是念經,這是耍雜技。——《受戒》
趙大伯是個能幹人。他是一個“全把式”,不但田裏場上樣樣精通,還會罩魚、洗磨、鑿礱、修水車、修船、砌牆、燒磚、箍桶、劈篾、絞麻繩。他不咳嗽,不腰疼,結結實實,像一棵榆樹。人很和氣,一天不聲不響。趙大伯是一棵搖錢樹,趙大娘就是個聚寶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歲了,兩個眼睛還是清亮亮的。不論什麼時候,頭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掙掙的。像老頭子一樣,她一天不閑著。煮豬食,喂豬,醃鹹菜,——她醃的鹹蘿卜幹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編蓑衣,織蘆篚。她還會剪花樣子。這裏嫁閨女,陪嫁妝,磁壇子、錫罐子,都要用梅紅紙剪出吉祥花樣,貼在上麵,討個吉利,也才好看:“丹鳳朝陽”呀、“白頭到老”呀、“子孫萬代”呀、“福壽綿長”呀。二三十裏的人家都來請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來!”“一定呀!”——“一定!一定!”——《受戒》
二姑娘話裏有話。大英子已經有了人家。那人她偷偷地看過,人很敦厚,也不難看,家道也殷實,她滿意。已經下過小定,日子還沒有定下來。她這二年,很少出房門,整天趕她的嫁妝。大裁大剪,她都會。挑花繡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樣子太老了。她到城裏看過新娘子,說人家現在繡的都是活花活草。這可把娘難住了。最後是喜鵲忽然一拍屁股:“我給你保舉一個人!”
這人是誰?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時候,不知怎麼得了半套《芥子園》,他喜歡得很。到了荸薺庵,他還常翻出來看,有時還把舊帳簿子翻過來,照著描。小英子說:“他會畫!畫得跟活的一樣!”——《受戒》
大英子繡的三雙鞋,三十裏方圓都傳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來看。看完了,就說:“嘖嘖嘖,真好看!這哪是繡的,這是一朵鮮花!”她們就拿了紙來央大娘求了小和尚來畫。有求畫帳簷的,有求畫門簾飄帶的,有求畫鞋頭花的。每回明子來畫花,小英子就給他做點好吃的,煮兩個雞蛋,蒸一碗芋頭,煎幾個藕團子。
因為照顧姐姐趕嫁妝,田裏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幫手,是明子。——《受戒》
薅三遍草的時候,秧已經很高了,低下頭看不見人。一聽見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濃綠裏唱: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裏,三步兩步就趕到,趕到就低頭薅起草來,傍晚牽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這裏的習慣,牛卸了軛,飲了水,就牽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裏,由它自己打滾撲騰,弄得全身都是泥漿,這樣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隻要一掛十四軋的水車,兩個人車半天就夠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車杠上,不緊不慢地踩著車軸上的拐子,輕輕地唱著明海向三師父學來的各處山歌。打場的時候,明子能替趙大伯一會,讓他回家吃飯。——趙家自己沒有場,每年都在荸薺庵外麵的場上打穀子。他一揚鞭子,喊起了打場號子:
“格當XX——”
這打場號子有音無字,可是九轉十三彎,比什麼山歌號子都好聽。趙大娘在家,聽見明子的號子,就側起耳朵:“這孩子這條嗓子!——《受戒》
善因寺是全縣第一大廟,在東門外,麵臨一條水很深的護城河,三麵都是大樹,寺在樹林子裏,遠處隻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金碧輝煌的屋頂,不知道有多大。樹上到處掛著“謹防惡犬”的牌子。這寺裏的狗出名的厲害。平常不大有人進去。放戒期間,任人遊看,惡狗都鎖起來了。——《受戒》
藏經樓沒有什麼看頭,都是經書!媽吔!逛了這麼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還要給家裏打油,替姐姐配絲線,給娘買鞋麵布,給自己買兩個墜圍裙飄帶的銀蝴蝶,給爹買旱煙,就出廟了。——《受戒》
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個“膳堂”,坐得下八百個和尚。吃粥也有這樣多講究:正麵法座上擺著兩個錫膽瓶,裏麵插著紅絨花,後麵盤膝坐著一個穿了大紅滿金繡袈裟的和尚,手裏拿了戒尺。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個和尚吃粥吃出了聲音,他下來就是一戒尺。不過他並不真的打人,隻是做個樣子。真稀奇,那麼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點聲音!他看見明子也坐在裏麵,想跟他打個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嘩,就大聲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見明子目不斜視地微微點了點頭,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搖大擺地走了。——《受戒》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燒戒疤是不許人看的。她知道要請老剃頭師傅剃頭,要剃得橫摸順摸都摸不出頭發茬子,要不然一燒,就會“走”了戒,燒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棗泥子先點在頭皮上,然後用香頭子點著。她知道燒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湯,讓它“發”,還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動,叫做“散戒”。這些都是明子告訴她的。明子是聽舅舅說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裏“散戒”,在城牆根底下的荒地裏。
一個一個,穿了新海青,光光的頭皮上都有十二個黑點子。——這黑疤掉了,才會露出白白的、圓圓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興。她一眼就看見了明子。隔著一條護城河,就喊他——《受戒》
明子告訴她,善因寺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寺裏有意選他當沙彌尾,不過還沒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議。
“什麼叫‘沙彌尾’?”
“放一堂戒,要選出一個沙彌頭,一個沙彌尾。沙彌頭要老成,要會念很多經。沙彌尾要年輕,聰明,相貌好。”“當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麼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方丈。現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方丈,管善因寺?管這麼大一個廟?!”
“還早呐!”
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你也不要當沙彌尾!”
“好,不當。”——《受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