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惠蘭抱緊了孫好漢……
惠蘭的胳膊健壯有力,也熱烈,抱孫好漢也能抱得盡心盡情意,不攙虛假,實實在在。孫好漢擺擺頭,擰擰脖子。事情來得出乎預料,毫無思想準備,孫好漢企圖反抗。“你、你”,惠蘭很有些不愉快,說,“你懂不懂規矩?”說,“你懂不懂文化?”惠蘭一邊埋怨,一邊用她的嘴唇打撈孫好漢的嘴唇,但不成功,難以達標。“你真、真是個老憨蛋!你真是個老驢蛋!”男人拒絕女人,大理不通。小夥子不接受大姑娘,愚蠢透頂。惠蘭生氣了,惠蘭動罵了。聽得一罵,孫好漢就心驚肉跳了,他歇了他的擺頭,他停了他的擰脖子。他歇得迅即,停得刻不容緩。企圖反抗時,孫好漢不隻是擺擺頭擰擰脖子,他還設想過呼救“來人呀!”幸得沒這一呼。如加上這一呼,如招來些看熱鬧人,那就大了麻煩了。幸得曲惠蘭這一罵。沒有曲惠蘭這一罵,孫好漢還隻把曲惠蘭混同於普通女人、混同於一般的大姑娘。有了這一罵,才使孫好漢想到了曲惠蘭的政治身份、家庭背景。曲惠蘭的身份,是政治得不得了身份,曲惠蘭的背景,是大得厲害革命得厲害的背景。嘩啦!孫好漢乖了。突然想到曲惠蘭的身份和背景,就有震懾立馬的雷霆萬鈞著孫好漢。孫好漢要屈從,孫好漢要投降變節。屈從曲惠蘭,向曲惠蘭投降,就是屈從政治,就是向革命投降。屈從政治,向革命投降,算不得敗類,算不得失節。大義之舉。
孫好漢說:“我是老憨蛋!我是死驢蛋!”
孫好漢說:“我不懂規矩,我不懂文化。”
孫好漢說:“我向你做檢討,我向革命做檢討。”
少情調,沒情緒。該點火時,刮風了;該澆油時,潑水了。惠蘭剛撲向孫好漢時,不僅英姿颯爽,而且,某種欲望旺盛。假如孫好漢能有相適應的心境,全麵予以配合,準能達到一個理想效果的。卻沒想到,孫好漢並沒對她的俊美形象和欲望追求,表示出關注和興趣,而且,還顯出些敵意和反抗。動作來動作去,言語來言語去,惠蘭最初的意念和籌算被消磨薄了,進取和征服的意誌也崩毀了。她抱孫好漢的胳膊,軟軟的垂落下去。
“說說你的工作吧,”氣過,罵過,惠蘭便沒了好心情,便丟開孫好漢坐回到辦公桌前,“抓住重點,不必穿靴戴帽,”丟開孫好漢回坐到辦公桌前的惠蘭,一副高高在上的儀容,一臉公事公辦的肅色,“但要祥細。強調抓住重點,與強調詳細,不矛盾——你說吧。”
處於檢討狀態、處於深刻反省中的孫好漢,仍幹巴巴的站立。他這時候隆重地想,服從命令聽指揮,是政治,是革命。領導交幹啥,就必須幹啥。叫咋幹,就必須咋幹。叫上前線,不猶豫,叫堵槍眼,不含糊。具體說,這時候的曲惠蘭叫他親嘴,就得馬上親,決不能擺頭擰脖子。這時候的曲惠蘭叫他上床,就該立刻上床,決不能挑肥揀瘦講價錢。但他覺悟得太遲,思想認識提高得太晚,曲惠蘭不抱他了,不親他了,回坐到辦公桌前換話題了,讓他失去了悔過自新立功贖罪的機會了。
“曲、曲同誌,我、我是說……”
“說吧,既要抓重點,又要具體細致。哦,你抓哪項工作?”
“是、是這樣,我是說……”
“說吧說吧,不要穿靴戴帽。你倒底抓哪一項?”
壞了,曲惠蘭是記上仇了,是記上恨了,孫好漢的心在上躥下跳,孫好漢的魂在雲飛、遊蕩。如果曲惠蘭不結記仇,不結記恨,不會變臉變得這麼快,不會不給我孫好漢留一點兒挽回的餘地。
“我……曲……你……”
一經心驚肉跳,一經魂飛膽喪,孫好漢就結巴不出一句囫圇話。給曲惠蘭跪下吧?孫好漢曾聽母親說過,當年為能在涅陽鎮落戶,為能討個百姓名份,母親在一個春天的上午,給麥芽副區長跪了六六三十六次。跪吧!自己是外地人,是幹爹陳永太把他母子倆帶到這裏的。外地人來這裏,是沒根基的。跪吧!男人給女人跪下,說起來是件賤事,可跪曲惠蘭不一定賤。曲惠蘭是紅彤彤的革命人,跪也是跪出了光榮。跪——就跪——不!為啥要跪?幹爹陳永太說過,男人隻能跪父母跪祖宗跪天地,連帝王官宦之類的王八蛋們都不能跪。幹爹是條漢子,幹爹曾帶領一個團的兵力,麵對日本鬼子的三個團外加飛機大炮轟炸的實力,不軟腿,不下跪,不尿褲子,最後拚得日本三個團無一生還人,拚得幹爹的一團英雄僅活存五、七人。學學幹爹,不跪!男子漢大丈夫,說不跪就是不跪。
想想幹爹陳永太,想想幹爹陳永太的教導,孫好漢,英英雄雄了一陣子,好好漢漢了一陣子。無所畏,不再怕,他威武著朝前跨了兩步,靠近了辦公桌前。
“說!”
“我——”
口舌不結巴了,可是,孫好漢一時想不準該從哪兒彙報?找不準哪件事是重點?找不準哪件事該詳細?反正一天到晚不停歇,幹罷這宗幹那宗。看似事多,並不複雜。今兒天幹的事,跟昨一天大體一樣;昨一天幹的事,大體上跟前一天一樣。捂眼驢拉石磨盤,天天轉的是一個圈兒。說重點,都是重點,說不重點,都不是重點。
“說!”
孫好漢從沒做過彙報,沒有做彙報的套路和成熟的經驗。他張了張嘴,沒發聲。
“說!”
啪!惠蘭一邊怒喝了一個“說”字,一邊怒拍了一下桌子。“說”和“啪”,一並的懼聲厲色,一並的石破天驚。
孫好漢突然覺著自己遭遇了驢鞭子的抽打,前胸後背立馬的疼叫一片。是把曲惠蘭給得罪很了,曲惠蘭是要借題發揮行報複了。
當官的不敢得罪,得罪一次,結記千秋。結記上了,仇恨上了,都會計較個最後清算的,都會把結記上的仇恨人,弄出個悲慘後果的。“小白鞋”洪玉嬌叫結記上了,“小白鞋”洪玉嬌最終成了反動派;趙四小姐如碧叫結記上了,趙四小姐如碧最終成了資產階級右派分子;趙三小姐如珠叫結記上了,一夜間就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給他們開鬥爭會,給他們指定罪名,讓他們在革命的鐵拳下斷筋碎骨後,再叫他們鑽進勞改場裏接受無產階級專政。就連當人民公社副社長的鄭麥芽被結記上了,不隻是讓她幾死幾活,還讓她的生父跟隨著挨拘禁蹲黑屋,還讓她的胞弟,跟隨著繩捆索綁的進大牢……孫好漢骨酥了,孫好漢癱軟了。興許,結仇記恨,打擊報複,是當官的基本素質,是官人們的必備才幹。興許,自今日起,他就被官家結記上了;興許,自今日起,他就永遠逃不出一隻魔掌對他的發泄和折磨了……他仿佛聽到了鈍刀割脖的吱吱聲,聽到了尖刀挖心的滋滋聲,聽到了利刀剝皮剔骨的沙沙聲……
“說!說!說!”
啪!啪!啪!
迅雷疾電,密密麻麻,排山倒海。
嘩啦!孫好漢的腿肚子筋短了,孫好漢的腰脊稚斷了。他不再效仿幹爹陳永太的烈性,不再忠誠幹爹陳永太的教導。他徹底的告別了振興一時的英雄氣,徹底的背叛了一個男子漢的豪邁——他抵抗不了自己的膽怯,他抵抗不了自己的懦弱——嘩啦!他的精力和毅力土崩瓦解了,他死心踏地的跪到了惠蘭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