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明明媚媚 響響亮亮(2 / 3)

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季節,也是涅陽多年來的第一個豐收季節。是真豐收,不是文件裏通常寫貫了的那種豐收,也不是領導做報告通常誇誇其談的那種豐收。多年後,坐在茫城市長位置上的孫好漢,每當回想起這個非同小可的季節,仍覺著不可思議。前些年,每當耕做任務來臨之前,《茫城日報》都要早早的發表社論。年初有《打響春耕生產第一仗》,年中有《打響三夏生產第一仗》,年尾有《打好生產備播第一仗》,還有《掀起鋤草新高潮》、《龍口奪糧爭取顆粒歸倉》、《人人積肥刻不容緩》等等。發了社論,各級政府再下文件緊急動員。茫城市下達給鎮平縣,鎮平縣下達給涅陽人民公社,涅陽人民公社下達給各生產大隊,各生產大隊具體落實給各生產小隊。下過了緊急動員文件,再召開三級幹部會議緊急實施。茫城市召開的三級幹部會議,下至各人民公社社長,鎮平縣的三級幹部會議,下至各生產大隊大隊長。各層次會議逐級安排畢,再逐級檢查評比。村村搞競賽,隊隊大會戰。紅旗飄飄,戰鼓咚咚,歌聲嘹亮,口號震天。千古莊稼事,唯這個時期最受注重。其後果呢?一季不如一季,一年不如一年。再後呢?糧囤空了,灶鍋斷炊了,人們隻好勒緊餓肚,重複著“產量較上一年翻上加翻”的機械話題。而這一年,社員們沒有社論指方向,沒有會議布署,沒有評比檢查督促,隨意刨塊生僵地,隨意撒把穀,就長出穀穗棒槌長,隨意栽棵紅薯苗,結出的紅薯就有人頭大。他還記得,他在院子裏種下三個北瓜籽,沒上糞,沒上水,秧子爬了半個院,狗腿大的歪脖子爪結了幾十個。這是一個很剛強很是發憤的季節,這個季節,似乎在為前幾年的荒唐作出拷問,也或者在為前幾年的失敗給以盡力補償。

瘋了幾年,餓了幾年,胖人瘦了,瘦人死了。艱苦奮鬥著活下來的涅陽人,漸漸體會出,單靠想象和激動,是整不出小麥畝產三萬斤的,是喝不飽稀水麵湯的。單靠吹大話和玩西洋景,是走不動活路的,遲早遲晚,是要被閻王爺一網打盡的。涅陽人的腦汁子透亮了,涅陽人覺悟了。玩過了太多的不實際,玩過了太多的招搖,這時候該收場了。涅陽人在一位高人的支持下,承包了自留地,又開墾了荒地。恰遇天地轉吉運,風調雨順惠顧涅陽,讓災災難難多年的涅陽人,一步一個收成,一步一個喜笑顏開。

涅陽人的牙口富足了,日日吃過煮紅薯,再啃蒸紅薯,吃了嫩北瓜,再啃老北瓜。能吃盡吃,能啃盡啃。自留田、開荒田裏的收成是自己的,生產隊長沒權“一平二調”,昔日的食堂飲事員沒權掌勺子沒權掌秤盤子。吃。盡吃。把那幾年的虧空吃回來。都吃得直放飽屁,都圪圪塔塔吃出了一身紅薯北瓜膘。

百姓們嘴巴富了,當官的自然也富,或者比百姓們更富。這一點兒,不容懷疑。百姓們吃飽了肚,吃肥了肉,沒其它想法,隻等再吃下一頓,再掛一層肉。當官的就不一樣,當官的聰明。當官的一發現自己不可能被餓毀了,一發現紅薯北瓜裏的遠大前程,就又抖擻精神了。人,吃飽了肚,不能閑著,得找點兒事幹幹。不幹事,就顯不出當官的份量。最近這兩、三年,為啥風平浪靜?為啥沒了鑼鼓喧天的運動?就因為驢槽裏久久沒有穀杆草。現在是槽頭豐滿了,肥草大料了,該彈彈踢子撒撒歡了。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鎮平縣政府向涅陽派來了一個調查組。調查主題是:農村現狀評估及未來走向探視。題目大得厲害,像是在替國務院挑重擔。曲惠蘭就是縣上來的調查組成員之一。

曲惠蘭是縣上一個最大機關的辦事員,孫好漢每往縣上送信,都由她接待,每去縣上領取文件,也都由她分發。來往多了,倆人就熟識了,接下去再有相見就親切多了。一次,為等茫城的一個批文,孫好漢被留下來住進了招待所。當晚沒事,曲惠蘭約孫好漢去大會禮堂看電影,倆座位緊挨膀臂。這晚放的是《馬蘭花》,神話故事片。看高興時,曲惠蘭就搖頭晃腦直跺腳,看激動時就拉過孫好漢的手往自已胸脯上抱。中途換片,燈光亮了,旁邊的熟人們問曲惠蘭,你身邊那同誌是誰?曲惠蘭把胳膊搭上了孫好漢的肩頭,笑聲朗朗,你問他呀——他是我的同學,親密的同學——懂得我的意思了吧?懂得懂得。皆大悅,皆哈哈一笑。這場電影看下來,讓孫好漢艱難困苦出一身的汗臭,卻又甜甜蜜蜜出許多的美滋美味。

有意思。青春年少的孫好漢,這一夜就睡不著覺了。他詳細地回憶曲惠蘭把他的手拉到她胸脯時的細末碎節,詳細地回憶曲惠蘭說給她熟人們的話,“他是我的同學——親密的同學——懂得我的意思了吧——”曲惠蘭的手,溫潤得不得了,曲惠蘭的胸脯和軟得不得了。曲惠蘭的手,是一堆羊脂油,曲惠蘭的胸脯是一籮筐虛騰騰的熱蒸饃。都饞人,都惹人日思夜念生死難忘。最為動心的,還是曲惠蘭說給她熟人們的話。那話,耐品,不像是玩笑話,像是給一個深層關係的命名。興奮之餘,孫好漢十分的豪邁。一個外來戶子弟,竟有女子看中。還是被一位縣上大機關的漂亮女子看中。簡直是狗扒爛紅薯扒出一塊肥羊肉,風光無限。不幸的是,他的這種豪邁,很快就被打敗。後來,孫好漢經多方打探,方知曲惠蘭的父親,就是響徹鎮平天地響徹鎮平黑夜白日的老紅軍曲鋼。別看曲鋼在鎮平無職,但他卻有一種皇上般的影響力和權勢力。鎮平如要調入個新領導,不論怎的才幹突出,他要看不順眼,就拒絕調入。假如民眾造反,上告鎮平現任領導罪大惡極,他要是出麵說句話,說這位領導還行,這領導就在上級麵前光彩照人了。一聽說曲惠蘭的老爸是曲鋼,他的心就如紅火炭掉進冰窟窿,透體的涼。他怕。他再也不敢見到曲惠蘭了。他不見曲惠蘭,曲惠蘭倒不在意,隔三插五還要給他打電話,在電話裏還要對他說些攪亂思想的話。

這次縣上組織調查組下鄉,惠蘭不僅踴躍參加,還特地申請來到涅陽鎮。她是想跟孫好漢火火熱熱的相處一陣子,是想跟孫好漢心心相印的談說一些日子。好多年以後,她一直想不明白她一位閃亮古城的曲家公主對恁多的官家後生、公子哥們不入眼,竟從鄉巴佬堆裏看上了孫好漢。要說,孫好漢並沒啥特別之處,也沒啥引人入勝之處,咋就能惹她牽腸掛肚呢?其實,自打孫好漢感染了她的興趣,她並沒往婚嫁之類的複雜處考慮,隻是覺著跟孫好漢在一起,能叫她暢心,能叫她快活。隻要能叫她快活,她想咋做就咋做。她想拉孫好漢的手,就拉孫好漢的手;想言明孫好漢是自己的未婚男人,就言明孫好漢是自己的未婚男人。她不會扭扭捏捏委屈自己,她不想窩窩囊囊的活不舒坦。